“我有什么理由认定,”他走到大门口时想道,“我有什么理由认定,这个时候她必然不在家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如此自以为是地这样判断呢?”他感到沮丧不已,甚至有点儿屈辱。他真想恶狠狠地嘲笑自己……一种隐隐的、兽性的愤怒在他心中激荡。
他站在大门口,陷入了沉思之中。煞有介事地上街散步,他深感恶心;回家去吧,更令人厌恶。“多好的机会呀,永远失去了!”他嘴里念念有词,漫无目的地站在大门口,正对着看门人那间黑漆漆的小屋,小屋的门也是敞开的。忽然,他震颤了一下。在离他仅两步远的看门人的小屋里,一条长凳的右下方,有个什么东西晃亮了他的眼睛……他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看门人的屋前,下了两级台阶,压低嗓子喊了看门人一声。“果真不在家!也许就在附近,在院子里,因为门是敞开的。”他飞速冲向斧头(这是一把斧头),从长凳底下的两块劈柴之间把它拖了出来;他没有走出屋门,就在原地把斧头挂到环扣上,双手插进衣袋,走出了看门人的小屋;没有任何人发现!“理智真无用,魔鬼显神通!”他怪里怪气地笑着,心想。这件事使他精神大振。
他缓缓悠悠、老成持重、不慌不忙地在路上走着,以免别人怀疑。他很少看过往行人,甚至力求完全不看他们的面容,尽可能做到平平常常。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帽子。“我的上帝啊!前天我就有了钱,可居然没去换一顶制帽!”他打心眼里咒骂自己。
他偶然朝一家小铺子瞅了一眼,发现墙上的挂钟已经指着七点十分。必须加快步伐,但同时又得绕一个弯:从另一边绕到那幢房子跟前……
从前,当他偶然想象这一切时,他有时担心自己会相当害怕。然而现在他并不太害怕,甚至压根儿不感到害怕。此时此刻,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是一些与此风马牛不相及的想法,不过它们吸引他的时间很短。当他路过尤苏波夫花园时,他甚至兴致盎然地萌生了建造高大喷泉的想法,想到这些喷泉似乎会使所有广场的空气清新宜人。他逐渐得出一个结论:如果把夏园扩大到马尔索夫广场,甚至让它与米哈伊洛夫宫四周的花园连为一体,那么对于城市将是一件无比美好、利益多多的事情。这时他突然又对一种现象大感兴趣:为什么正是在所有的大城市里,人们并非出于需要,但却特别嗜好住在那些既无花园、又无喷泉并且污秽不堪、臭气熏天、垃圾成山的区域?这时他想起了自己在干草广场散步的情景,刹那间醒悟过来。“真是荒诞无稽,”他想,“不,最好任何事情也别想!”
“那些被押赴刑场的人想必就是这样,对路上所遇到的一切都产生一种依依难舍之情,”他的脑海里倏然冒出这样一种想法,不过它只是像闪电那样腾空一闪;他自己迅速掐灭了这个想法的火苗……不过,已经近在眼前了,就是这幢房子,就是这扇大门。突然不知什么地方的钟当地敲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七点半了吗?不可能,准是这钟快了!”
他很走运,又顺利地进了大门。不仅如此,甚至有点如有神助,就在这一瞬间,刚好有一辆装运干草的高大马车在他前面驶进大门,他跨进门口的时候,大车把他遮得完全不露形迹。大车刚从门口驶进院子,他就从右边一溜烟猫了进去。可以听到,在大车的那边,有几个人在闹闹嚷嚷、争争吵吵,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也没有谁与他劈面相逢。朝向这个正方形大院子的许多窗户在这个时候是开着的,但他没有抬头——没有勇气。通向老太婆那里的楼梯相距不远,从门口往右拐便是。他已经来到了楼梯上……
他喘了一口气,用一只手按着怦怦狂跳的心,随即摸了摸斧头,再一次把它扶正,然后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梯,还不时留神细听。然而,那时候楼梯上完全是空寂无人;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没有碰见一个人。的确,二楼有一套空房子的房门洞开着,有几个油漆工正在里面干活,但他们根本未曾看他一眼。他稍停片刻,思考了一会,然后继续上楼。“当然喽,假如这些人根本不在这里,自然是最好不过了,然而……他们上面还有两层呢……”
不过,眼前就是四楼了,就是这扇房门,就是对面的那套房间;它是空荡荡的。根据种种迹象判断,三楼上老太婆住房底下的那套房间,显然也是空空如也:用小钉子钉在门上的名片取掉了——搬走了!……他感到呼吸急促。一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刹那间闪过:“是否回去算了?”但他并未答复自己,而是留神细听老太婆房间里的动静:死一般的沉寂。随即他又谛听下面楼梯上有无动静,久久地听着,全神贯注……然后他最后一次环视四周,悄悄走到门口,整理了一下衣服,再一次摸了摸挂在环扣上的斧头。“我是不是脸色苍白……十分苍白?”他想着,“我是不是显得特别忐忑不安?她疑心很重……是否再等一会……等到心跳正常?……”
然而心跳并未正常。相反,倒还似乎故意地越跳越剧烈,越跳越剧烈……他无法忍耐,慢慢把手伸向门铃,拉了一下。半分钟后,他又拉了一次,声音更响。
毫无反响。再拉铃是徒劳无益的,而且对他来说也不合适。老太婆必定在家,但她生性多疑,而且是孤身一人。他多少了解一点她的习惯……他再一次把耳朵紧贴在门上。是他的感觉极其敏锐(一般来说未必如此),还是确实听得分明,总之他突然听到一点似乎是手摸门锁把手的小心谨慎的沙沙声,以及似乎是衣服碰到门上的声。有人难以觉察地站在门锁旁,也像他在外面一样,躲在里面留神细听,看来,也把耳朵紧贴在门上……
他故意活动了一下,并且声音略高地嘀咕了一句,以免别人认为他是藏在那里;然后他第三次拉动门铃,不过拉得很轻,颇有风度,毫无急躁情绪。后来当他回忆这一情景时,它是那么清晰,那么鲜明,——这一分钟已经永远铭刻在他的脑海里。——但他无法理解,自己从哪里学来这些巧招,况且当时他的脑袋蒙了好一阵,甚至感到身体都几乎不属于自己……过了一会,传来了开门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