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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女人[电子书]

这些话击中了他的要害,因此,他的态度变得生硬起来,毫不顾及她的情绪。

“我并不是说像酒神那样狂欢滥觞般的情感。”他说,“我知道这点你能做到。但是,我讨厌那样的欣喜若狂,酒神般的或不是酒神般的。那就像在松鼠笼里兜圈子,毫无意义。我希望你不要终日患得患失。活着就该无所用心,不要终日忧虑重重,也不要事事强加于人;不要愁眉苦脸,要自信些,与世无争。”

“谁强加于人了?”她奚落道,“是谁无时无刻不在坚持着自己的主张?肯定不是我!”

她的语气里含有厌倦和讥嘲的苦涩。他有好一会儿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说,“我们两个人中如果哪一方要强加于另一方,那就彻底错了。可是,瞧我们俩,就是不能取得一致。”

他们默默地坐在池边的树影里。周围的夜色十分明亮,他们坐在暗处,几乎毫无察觉。

宁静的氛围渐渐影响了他们。厄秀拉试探着把手搭在伯金的手上。他们轻轻地、默然不语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你真的爱我吗?”她问。

他笑了。

“这快成了你的战斗口号了。”他饶有趣味地答道。

“为什么?”她感到有趣,又感到有些纳闷。

“你那锲而不舍的劲头,还有你的战斗口号——‘布兰文来了,布兰文来了!’——那个口号已经很古老了。你的口号是:‘你爱我吗?投降吧,傻瓜,不然死路一条’。”

“不!”她竭力申辩,“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可是,我总该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爱我吧?”

“那么好吧,就让你知道吧。过后就别再提它了。”

“那么你爱我吗?”

“是的,我爱你。我爱你,我知道这已是无法改变的感情。既然已经无法改变,再多谈它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既欢喜又疑虑。

“你的话当真?”她一边问,一边快乐地依偎到他身上。

“那还用说,那么就结束吧。接受这一事实,然后到此结束。”

这时她依偎得非常紧。

“什么结束?”她乐滋滋地喃喃问道。

“烦恼呀。”他说。

她往他身上贴得更紧了。他紧紧地搂抱住她,轻轻地、温柔地吻着她。那是什么样的宁静和天堂般的自由啊!就这样搂着她,温柔地亲吻着她。没有忧虑,没有欲望,没有意愿。如此静静地和她相伴在一起,心情安逸平静,相依相偎,沉浸在睡梦般的宁静之中,乐而知足。这真是天堂:乐而知足,没有欲望或追求的烦恼,只有两人在幸福的恬静中耳鬓厮磨、眷眷相依。

她就一直这么依偎着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则轻柔地吻着她,吻她的柔发、她的脸庞和她的耳朵,温柔地、轻逸地、宛如露珠垂滴一般地吻着她。然而,耳边的这股温暖的气息又使她心烦意乱,拨燃了原有的毁灭性的火焰。她紧紧地偎依在他怀里。伯金感到自己的血温像水银柱一样在直线上升。

“我们不是说好不激动的吗?”他说。

“对。”她显得很温顺。

她仍然依偎着他。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退缩了回去,眼睛看着他。

“我该回家了。”她说。

“是吗?太叫人伤心了。”

她身体朝前欠了欠,把脸凑上去让他吻。

“你真的感到伤心吗?”她微笑着低声问道。

“真的,”他回答说,“我希望我们能永远这样相互依偎。”

“永远这样!你这么希望的吗?”她喃喃道,听任他亲吻自己。接着,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哼吟:“亲亲我!亲亲我!”同时,她把身子紧紧地贴着他。他千百次地亲吻着她。但是,他有自己的想法,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只需要平心静气的感情交流,不需要别的,也不需要激情。因此,她很快抽回身,戴好帽子回家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他却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和思慕之情。他自忖也许自己错了,也许自己带着既定的想法去接近她是不对的。可那仅仅是个想法吗?还是表现了深切的思慕之情呢?如果是后者,他又为什么总是在谈论感官上的满足呢?这两者是互不相容的。

倏忽之间,他发现自己无可避免地面临着一种局势。问题很简单,然而生命攸关。他知道他不再希望更进一步的感官上的体验——那种日常生活不能给予的、更亲密、更隐秘的东西。他想起了在哈利戴房间里经常看到的那尊非洲人像。他的脑海里立时显示出一尊小型雕像,只有两英尺高,雕的是一个身材颀长而苗条、温文典雅的西非女人像。雕像的木色暗黑,木质光滑发亮。雕塑出来的妇女,头发梳得很高,后面的发髻看上去像个甜瓜。他对她记忆犹新:她是他的灵魂的知己。她的身材修长,姿态优雅。她的脸雕刻得很小,酷似一个小甲虫的头;她的颈项上,衣领层层叠叠,恰似一个个铁圈。他记起了她:她那令人惊诧的优雅姿态,她那缩小了的甲虫脸,还有那长得惊人的苗条身段。她的腿十分难看,又短又粗,臀部高高地隆起,在细长的腰肢下显得沉甸甸的,出人意外。她的知识胜过伯金。在她的身后,有着几千年以感官为重的世俗史。自从她的种族神秘地消亡之后,换句话说,自从感官与直言不讳的头脑关系破裂,一切经历都以神秘的感官为基础之后,大概已经过去了几千年。在几千年前,此时此刻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在这些西非人身上必然同样发生过。什么美德、宗教的神圣、创造的欲望和衍生后代的希望,必然遭受过轻视。惟一剩下的就是凭冲动去追求某种类型的知识;某种通过感官无意中积累起来的知识;受感官的抑制、又以感官为终结的知识;关于崩溃与死亡的神秘知识;只有小甲虫才会有的知识。这些小甲虫只有在腐败不堪的世界里和阴冷的死亡中才能生存。这尊女像脸酷似甲虫的脸,埃及人崇拜的圆滚球般的那种圣甲虫,原因就在于此。近朱近墨,形随境变,死亡和腐败的东西知道得太多难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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