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金边走边无意识地用手触摸着枯死了的花瓣，同时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

“你跑不了啦。”他说，“也无路可走。你只不过退缩到自我中去了。”

他把一片枯死的花瓣扔进水里。

“尔虞我诈。他们撒谎，你也对他们撒谎。如果没有鬼话，也就不会有真言。人们也不必断言什么是真的！”

他静立下来，眼望着池水，一边把花瓣扔在水面上。

“自然女神，我诅咒她！还有那该诅咒的叙利亚女神！人们多么妒忌她的光辉！还有什么……”

听到他独言独语的声音，厄秀拉真想畅怀大笑一阵。这简直太可笑了。

伯金站立不动凝望着池水。接着，他弯下身，捡起一块石子猛地扔进池塘里。厄秀拉注意到映入眼帘的皓月在跳跃着、晃动着，月影全都瓦碎了。它犹如喷墨的墨鱼，又如发光的珊瑚虫，射出一道道光焰，在她眼前剧烈地颤动着。

他站在池边观望着。过了一会儿，他俯下身去，在地上摸索着。突然，又传来一阵响声，接着是一道耀眼的光亮。月亮在池面上炸开了，白炽、凶险的光焰如碎片一样四处飞溅。完全破碎了的月光像白色的小鸟迅即在池内扩展开来，沸沸扬扬地四下乱窜，与强压过来的层层黑浪搏斗着。逃窜到最远处的粼粼波光喧嚣着，似乎在和池堤喋喋不休地进行争吵，企图逃到岸上去。黑暗的浊波汹涌地压过来，朝着池中翻腾。但是在正中，在一切的中心，依然浮动着皎洁的月亮，玲珑闪烁，无所缺损，像一团白炽的火焰在起伏伸展，依然完好无缺，不受凌辱。它怀着奇怪而激剧的疼痛，似乎在竭尽全力将自己的残体聚拢起来。这不容亵渎的明月，它变得更加强壮，将自己的丽姿重展。它的清辉汇成细细的光丝，急急忙忙地汇合起来，回归到更加坚强的月亮中去。复原后的月亮洋洋自得，重又在水面上抖动着。

伯金伫立不动地观望着，直到池水渐趋平静，水中的月亮恢复宁静。接着，在感到一种莫大的满足之后，他又开始寻找起石子。她能体会到他那无形中表现出来的固执。过了片刻，水上又炸开了花。四碎了的月光反射到她脸上，使她眼花缭乱。接着几乎是同时，又传来第二块石块击水的声音。皎洁的月亮闪着白光奔跃起来，穿透了空气。一道道明亮的光束向四面八方飞射出去，黑暗席卷池塘的正中。这时哪还有什么月亮，有的只是一个战场。在这一战场上，支离破碎的月光和暗影犬牙交错，不持上下地争斗着。浓重的暗影屡屡进犯月亮中心原来占据的位置，把它赶得无影无踪。粼粼的碎光忽上忽下地跳跃着，由于找不到归宿，只得零零落落地散布在水面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宛如被一阵风从远方吹来的玫瑰花瓣。

然而，它们再一次闪烁着涌向正中，盲目地、争先恐后地找到了归途。伯金和厄秀拉各自观望着，一切渐渐重趋平静，只有靠近堤坝的池水发出哗哗的拍岸声。伯金看到月亮又狡猾地聚合起来，玫瑰花的花心充满活力，不顾一切地缠结在一起。在富有节奏的跳动中，散乱出去的碎片粼光竭力回归原处，重新聚合成一轮明月。

他仍不以此为满足，像发了疯似的，无法自制。只见他捡起许多大石块，一块一块纷纷投向燃烧得发白的月亮的正中，直到一切全都消失殆尽，除了空洞的回声和沸腾的池水。池中再也看不到什么月亮，只见点点波光紊乱无章，闪烁着向黑暗中扩散开去，既漫无目的，又毫无方向，只是一片昏朦的混乱，仿佛胡乱摇动后的黑白色万花筒。空洞洞的黑夜在震撼着，大声地撞击着，夹杂着水闸处传来的阵阵不紧不慢的刺耳流水声。星星点点的碎光零零落落，在远处、在陌生地方的黑影里、在岛上垂曳着的柳树暗影里不安地闪烁着、跳跃着。伯金伫立静听着，感到一种莫大的满足。

厄秀拉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头晕目眩，六神出窍，好像被摔倒在地一样。她身上的血仿佛都流干了，如同泼在地上的水。她感到筋疲力尽，呆坐在原处。她无须看也能感觉到，渐渐平息下去的点点波光在黑暗中发出的轻微的喧嚣声，其中有一簇波光悄然地团团起舞，规则从容地交织汇合在一起。它们又在聚结成一个中心，它们又将重新诞生。渐渐地，簇合起来的零星波光重新融为一体，翻腾着、颤动着、跳跃着，时而惊恐万状地退缩回去，时而执着而又挤挤搡搡地往回涌赶。它们在向前翻动，却装出往后退缩的样子，但是始终在向一个目标闪动，越闪越近。随着一丝丝的光束融入整体，那一簇亮光在神奇地扩展、变亮，慢慢聚合成一朵外形参差不齐的玫瑰花。一轮形状扭曲、边缘毛糙的月影，在池面上颤动着，丽姿重展，月影复现，并渐渐从震颤中平静下来，恢复毁损了的原形、骚动后的宁静。一切又趋平静，月圆如初，悠然自得。

伯金在水边茫然徘徊着。厄秀拉担心他会再向水中的月亮扔石块，就从坐着的地方悄悄地走出来。她沿着山坡朝他走去，嘴里一边喊着：

“你别再向它扔石子啦，啊？”

“你在那儿呆多久啦？”

“一直在那儿。你别再扔石子了，我说。”

“我倒要看看究竟能不能把它从池中彻底赶走。”他说。

“是啊，它的确很讨厌。可是你干吗如此仇恨月亮呢？它并没惹你呀，对不？”

“这叫恨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