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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女人[电子书]

他深知自己毕生都在摇撼着人生的框架,力图将它砸碎。此时此刻,他带着几分毁灭性很强的孩子的恐惧,眼看着自己处在继承自我毁灭的关头。近数月来,由于受死亡和伯金的谈话的影响,由于古德伦的影子时刻萦绕心头,他几乎完全丧失了曾引以为豪的机械的自信心。有时,他会无端萌发仇恨,恨伯金,恨古德伦,恨所有那伙人。他渴望退回到最沉闷的保守主义者中去,退回到最愚笨的守旧派中去。他渴望转向最为严厉的托利党保守主义。然而,这种愿望不会长久,在他付诸行动之前就会消失。

在他的幼年和少年时代,他曾向往过一种野蛮的国度。荷马的时代是他的理想王国。在那时候,一个人可以成为一支英雄队伍的头领,可以在令人惊诧的奥德赛中度过他的岁月。他毫无悔意地痛恨自己的生活环境,这种仇恨之强烈,竟使他从未真正看过贝尔多佛和矿谷。他把脸掉开,丝毫不去注意沿着肖特兰茨右侧伸展出去的黑乎乎的矿区。他把注意力全部移向威利湖对岸的乡村和树林。在肖特兰茨,虽然日夜可以听到煤矿上机械的喘息声和嘎嘎声,但是,自从幼年起他就从未去注意过它们。煤浪滔天的工业海洋冲击着他们家庭这块陆地,但他却视而不见。这个世界实质上是个荒原。在这片荒原上,人们狩猎、游泳、骑马,蔑视一切权威,生活处于野蛮自由的状态。

后来,他被送去上学。对他来说,这简直比死还难受。他拒绝去牛津大学,而是选了德国的一所大学。他在波恩,继而又在柏林和法兰克福呆了一段时期。在那些日子里,他的脑海里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他向往多看、多了解,可他的方式之客观,令人感到奇怪,仿佛这样做对他是一种乐趣。接着,他自告奋勇地上了战场;尔后,他又到一直吸引着他的未开化地区游历了一番。

到头来,他发现人类无论在哪儿全都一模一样。在他这种好奇、冷静的头脑看来,野蛮人比欧洲人更为愚钝、更加乏味。因此,他脑子里装满了各种社会学方面的观念,以及形形色色的改革想法。但是,这些观念和想法都很肤浅,充其量不过是头脑中的空想而已。它们之所以有趣,主要是因为它们是对现存秩序的反抗,具有毁灭性的反抗。

终于,他在煤矿上发现了真正惊险的事业。父亲叫他在矿上做帮手。杰拉尔德学的就是采矿学,但他从未对此有过兴趣。现在,在一阵狂喜之下,他突然抓住了现实世界。

恢弘的工业栩栩如生地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突然,这一切成了现实,他成为工业中的一个部分。煤矿的铁路线沿着山谷向前延伸,把煤矿与煤矿连接起来。火车沿着铁路线向前奔驰,不论是满载着矿石的重车,还是长长的空车,每一节车皮上都用白色的大字印着他们公司的缩略名称:

C.B.&.Co.

这些字母他自幼就已熟悉,但他却像从未见过它们一般。他对它们太熟悉了,反而熟视无睹。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写在墙上的自己的名字。现在,他才知道什么是权力。

那么多车厢,印着他的名字的首写字母,遍地奔驰着。他坐火车去伦敦时看到了它们,他在多佛看到了它们。他的权力分布得如此广阔。他俯瞰着贝尔多佛、塞尔比、怀特莫、莱斯利岸,俯瞰着一大片完全依附于他的煤矿的矿工村落。这些矿工村落非常丑陋,肮脏不堪。在他的孩提时代,它们是他幼小意识中的疮疤;现在他十分骄傲地望着这一切。四圈自然形成的新兴乡镇和许多简陋的工人村都归在他的管辖之下。傍晚时分,他看到矿工的人流沿着堤道从矿上拥出来。成百上千个人满身污黑、体态畸形,只有露出的嘴唇是红的。他们顺从着他的意志忙碌着。他驾车慢慢驶过贝尔多佛镇周五晚上的集市高峰,穿过熙熙攘攘忙着采购和花钱寻乐的人群。他们都从属于他。他们的模样丑陋,行为粗野,但都是他的工具。他是机器之神,他们自动地、慢吞吞地给他让路。

他不在乎他们让路是出于自愿还是出于无奈;他也不在乎他们对他的看法。他的一个幻觉倏忽成形,形成这样一个想法:人类纯粹是工具。人们大肆宣扬人道主义,侈谈什么痛苦和感情,简直可笑。个人的痛苦和感情毫不足道,它们只不过是条件,正如天气一样。惟有他的纯工具性才是重要的。一个人恰如一把刀,要看它切起来是否锋利,其余的无关宏旨。

世界上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作用,是好是坏,取决于它们是否起到了各自的作用。如果他是个好矿工,那他就是个完美无缺的人;如果他是个好经理,那也无所缺憾。杰拉尔德负责管理矿上的一切,如果他是个好矿主,他也就达到了自己一生的目的,其余的仅仅是插曲而已。

煤矿横伏在眼前。这些都是老矿,煤源即将采尽,重新开采煤层得不偿失,有消息说矿上打算关闭两个矿。在这紧要关头,杰拉尔德登场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到处是相互毗连着的煤矿。它们都是些过了时的老矿,就如年老的狮子,已经毫无用处。他又扫了一眼后,不禁鄙夷地哼了一声。这些煤矿只不过是一帮头脑混乱的家伙拙劣努力的结果而已,恰如一个训练无素的头脑流产的产物横亘在大地上。他不想再费神去考虑这些老矿,他把它们从自己的脑海里一笔抹掉,一心想着如何开采地底下的煤藏。地下蕴藏着的煤有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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