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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女人[电子书]

但是,这些人从仆人住舍看门人处已经打听到何时克立克先生在家,何时不在家。因此,他们每次来都算好时间。在早些年,有多少次克劳瑟轻轻地敲着主人的门说:

“有人求见,先生。”

“什么人?”

“格罗考克,先生。”

“他们有什么事?”口气虽不耐烦,里面却夹有一点满足。他喜欢人们有求于他。

“谈谈他孩子的事,先生。”

“带他们去藏书室。告诉他们,以后过了11点别来了。”

“你干吗要离开饭桌?撵他们走不就得了。”妻子态度生硬地说。

“哦,我不能这么做。听听他们想说什么,不是什么麻烦事。”

“今天已经来了多少人啦?你为什么不开个救济院?他们快要取代我和孩子们了。”

“你瞧亲爱的,听听他们要说的话又伤不了我一根毫毛。另外,如果他们确实遇到了困难……唉,帮助他们摆脱困难也是我的责任。”

“邀请全世界的耗子来啃你的骨头也是你的责任。”

“好了,克里斯蒂安娜,别夸大其辞。别这么冷酷无情。”

谁知她突然会像一阵狂风似的冲出房间,直奔藏书室。瘦弱的乞食者正安然静候在那里,看他们的神情仿佛在医生的诊所里一样。

“克立克先生不能见你们。他不能在这个时间见你们。你们以为他是你们的私有财产,所以想来就来吗?你们快给我滚出去,这儿没东西给你们。”

那些贫苦人窘迫地站起身。但是,克立克先生这时会来到她身后。他的脸色苍白,胡子拉碴。他会不以为然地说:“对,我不喜欢你们这么晚来。每天上午,我可以听你们诉说。过了上午,我实在没空。那么吉腾斯,发生什么事了?你女儿好吗?”

“唉,她病得够呛,克立克先生,都快咽气了。她……”

有时候,克立克太太觉得,丈夫好比是个颇通人情的葬礼鸟,专靠人们的悲痛生活。在她看来,他永远不会感到满足,除非有人向他倾诉一件骇人听闻的故事。他在尽情倾听他们诉说时,感到一种若悲若怜的满足。如果世上没有装出来的悲哀,他简直就没有raisond′etre(存在的理由);犹如没有葬礼,出殡人也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一样。

克立克太太完全退缩到自我世界中去,远离这使人毛骨悚然的民主世界。一种被排斥在外的不祥之感紧紧裹住了她的心,她感到十分孤独,孤独得无法忍受。如同囿于笼中的隼,她的对立情绪虽然消极,但却实实在在,铭心刻骨。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对人生愈来愈淡漠,似乎完全沉湎在绚丽多彩的遐想之中,失去了知觉。她时常在家中或是乡间徘徊闲荡,时而凝神聚视,时而却一无所见。她变得沉默寡言,似乎已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她甚至懒于思考。恰如磁体的阴极,她在激烈的对抗中已经消耗殆尽。

她生育了众多的儿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再出言阻止丈夫的行为。表面上她对他不理不睬,然而又对他百依百顺,不论他想在她身上干什么,想要得到什么,她一律听凭其便。她就像阴郁地屈从一切的隼。她和丈夫之间已无话可谈,形同路人。但是,这种关系又非常深沉,非常可怕,是一种彻底摧毁对方的关系。他,这个世界中的胜利者,在精力上变得愈来愈空虚,好比得了一场大出血,体内的精力全部流光。她则像笼中的囚隼,仅剩下一具残骸。然而,尽管她在精神上已经颓唐,但在心力上却依然旺盛如初,丝毫不见衰退。

到头来,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只要他体力没有完全消失,他偶尔仍忍不住要去找她,把她搂在怀里。她的眼里燃烧着可怕的毁灭性的白光。这白灼的光焰只能使他兴奋,激起他的情欲,直至他的体力全部耗尽,濒临死亡。这时,他对她的畏惧甚于一切。但是,他总是对自己说,他是多么地幸福。自从同她结为夫妻以来,他又是多么爱她。这是一种纯洁的、消耗自我的爱。他认为她既纯洁又忠贞。惟独他才理解这一白灼的光焰——她的性欲的光焰。它在他的脑海中宛如一朵洁白的雪花。她就是一朵令人惊诧的洁白的雪花,他无时不在渴望得到她。即使他现在即将离世,他的这些想法和理解依然如故。只有等到他咽了气,它们才会垮掉。否则,它们对他来说就是纯粹的真理。惟独死亡才能证明,这完全是自欺欺人。而在死亡之前,她永远是他的白雪花。他把她驯服了。她的顺从在他看来永远是她贞洁的表现,一种他永远破坏不了的童贞。这一童贞如同一副魔符将他镇住,难以脱逃。

她虽然放弃了外部世界,但在内心深处,她并没有屈服,更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她酷似一只忧郁寡欢、羽毛蓬乱的囚隼,静坐在自己的卧室里,像—尊木雕泥塑,一动不动,无所用心。对于年轻时狂烈地疼爱过的孩子们,她现在几乎毫不在乎。只有杰拉尔德,他们中的佼佼者,她还记在心上。但是近年来,由于他成了矿主,她连他也一起忘了。然而做父亲的眼看着自己就要死去,却转向杰拉尔德,以求得一丝同情。他们父子之间一直存有对立。杰拉尔德对父亲既害怕又蔑视。在他童年的时代,以及刚刚进入青年时代时,他总是设法躲避父亲。父亲对长子也常常怀有一种无法排遣的厌恶感。尽管这种厌恶迟迟不肯离去,但他却从不承认它的存在。只要可能,他尽量不去管杰拉尔德,随他自由放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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