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过后，岸上的人家都睡觉了，这下子岸上就会有两三个钟头一片漆黑——那些小木头屋子的窗户再也见不着灯光了。这些灯光犹如我们的时钟——第一盏灯光再亮时就意味着清晨即将来临，这样我们就要找一个藏身的地方，马上靠岸把木排拴好。

有天早晨天快亮的时候，我找到一只小船，划过了一段水流湍急的窄水，来到大河岸边——只有两百码远——然后又在一条密林遮蔽的小河湾里往上去了一哩多地，看看能不能弄到一些莓子。正当我经过一个地方，那儿似乎有一条像放牛的走过的道儿，横过小河湾，忽然就有两个人沿着那条道儿没命似的跑过来。我想我这下完蛋了，因为不管是什么人追别人，我都以为是追我——或者是追吉姆。我打算赶快从那儿溜掉，但是他们已离我相当近，大声地央求我救救他们的命——说是他们并没做什么坏事，人家偏要来追他们……说后面有人带着狗追过来了。他们就想跳上小船，我说：

“先别往上跳。我还没听见有狗和马的声音，你们还有时间钻进灌木丛，往河湾上面跑一截路；再从那儿下水，蹚水到我这儿来，再上船——这样的话，那些狗就嗅不出气味了。”

他们照着办了，等他们一上船，我马上就往那个沙洲溜去。只过了五六分钟，就听见人声狗吠，大老远地过来了。我们听见他们朝河湾那边跑过来，但是看不见他们。他们好像在那儿停了下来，瞎找了一阵子。随着我们越走越远，慢慢也就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等我们把一哩来长的树林子甩到后面，划进大河时，一切都复归平静。我们划过河去到了沙洲那边，藏在杨树林里，就算没事了。

这两个家伙当中有一个大概快七十岁了，可能还要老些，秃头，长着灰白的络腮胡子。他戴了一顶压扁了的旧软边帽，穿一件油兮兮的蓝羊毛衫，一条破旧的蓝色工装裤，裤脚套在靴子里，那副背带是自家缝制的——不对，背带只剩下了一个。他的胳膊上搭了一件粗蓝布旧常礼服，衣服上还钉着漂亮的铜纽扣，这两个人都带了个又大又鼓的破布包。

另外那个家伙大概有三十来岁，也是一副不地道的样儿。吃完早饭，我们都歇下来说说话，第一件露馅儿的事就是，这两个家伙彼此竟不认识。

“你惹了什么麻烦？”那个秃头问另外一个家伙。

“我吗，我一直在卖一种去除牙垢的药剂——去倒是能把牙垢去掉，可老是把牙上的珐琅质也去掉了——我要是早点溜掉就好了，不该多呆一夜，我刚刚从那儿溜出来，就在镇子这头的小路上碰到了你，你告诉我说他们追上来了，求我帮你想个办法跑掉。因此我对你说，我自身难保，干脆和你一道跑吧。就是这么回事——那你呢？”

“好吧，我在那儿搞了一次小小的戒酒复兴活动，有一个礼拜吧，我大受那些娘儿们的欢迎，不分长幼老小，因为我把那些酒鬼骂得狗血淋头，我告诉你吧，每天晚上都能收到五六块钱哪——每人一角钱，小孩和黑奴免费——生意倒是一直很兴旺。但不知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就有人在悄悄议论，说我自己老是偷着喝上一杯酒解闷。今天早晨有个黑奴把我叫醒了，告诉我大家伙儿正在悄悄地集中，狗和马都备好了，他们马上就会过来，我只有半个来钟头的时间，他们就会追过来；他们要是抓住了我，就要把我抹上油，粘上毛，受棍刑，准没错。我没等吃早饭就溜之大吉了——肚子也不饿了。”

“老人家，”那个年轻的说，“我看咱俩正好在一起搭档，你看怎么样？”

“我没有意见。你是干哪行的——主要的？”

“我的本行是排字工人；还自家做点药，也当演员——演悲剧，你懂吗？碰巧的时候也搞一搞催眠术，给人看看相；有时在学校里教教唱歌和地理，换换口味；有时候还作个演讲什么的——哦，我干的事可多着呢——什么事就手就干什么，也谈不上什么工作。你是干哪一行的？”

“我这辈子主要是行医看病。按摩是我的拿手好戏，专治癌症，瘫痪什么的；要是有人跟我一道，帮我把人家的底细摸清楚，那我给人算命也是一把好手。传道也是我的本行；开野营布道会；到处讲道。”

有一阵子大家都没做声，后来那个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说：

“哎，真倒霉！”

“你为什么唉声叹气？”那个秃头问他。

“想想活到现在还要过这种日子，与这些人为伍，叫人好不伤心。”说着他还拿出一块破布来擦拭眼角。

“你这该死的家伙，我这样的伴儿对你还不够好吗？”那个秃头毫不留情，傲气十足地说。

“是啊，对我是够好的啦，这都是我自作自受，谁叫我以前那么高贵，现在落到如此地步呢？全是我自己的错。我没怪你们，各位——不是那么回事，我谁都不怪，是我自己活该。让这个冷酷的世界更加冷酷吧，有一点我清楚反正总会有个地方可以埋我。这个世界也许会一如既往，夺去我的一切——我的亲人，财产和一切——但它夺不去我的葬身之地。总有一天我会躺进去，把一切都忘却，我这颗可怜而又破碎的心将会安息。”他还在不断地擦眼睛。

“别提你那颗可怜破碎的心了，”那个秃头说，“你拿你那颗可怜、破碎的心冲我们发什么牢骚呀？我们又没得罪你。”

“是呀，我知道你们没有得罪我，各位，我没有埋怨你们，是我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是的，是我自己造成的。我现在受苦受罪是应得的——一点也不冤枉——我不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