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快乐,尼采说:“一切快乐都要求永恒。”写作是留住快乐的一种方式。同时,人生中不可避免地有苦难,当我们身处其中时,写作又是在苦难中自救的一种方式。这是写作之成为精神需要的另一个方面。许多伟大作品是由苦难催生的,逆境出文豪,例如司马迁、曹雪芹、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等。史铁生坐上轮椅后开始写作,他说他不能用腿走路了,就用笔来走人生之路。
写作何以能够救自己呢?事实上它并不能消除和减轻既有的苦难,但是,通过写作,我们可以把自己与苦难拉开一个距离,以这种方式超越苦难。写作的时候,我们就好像从正在受苦的那个自我中挣脱出来了,把他所遭受的苦难作为对象,对它进行审视、描述、理解,距离就是这么拉开的。我写《妞妞》时就有这样的体会,好像有一个更清醒也更豁达的我在引导着这个身处苦难中的我。
当然,你们还年轻,没有什么大的苦难。可是,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总是有的,青春和成长也会有种种烦恼。一个人有了苦恼,去跟人诉说是一种排解,但始终这样做的人就会变得肤浅。要学会跟自己诉说,和自己谈心,久而久之,你就渐渐养成了过内心生活的习惯。当你用笔这样做的时候,就已经是在写作了,并且这是和你的精神生活合一的最真实的写作。
四、写作是精神生活
总的来说,写作是精神生活的方式之一。人有两个自我,一个是内在的精神自我,另一个是外在的肉身自我,写作是那个内在的精神自我的活动。普鲁斯特说,当他写作的时候,进行写作的不是日常生活中的那个他,而是“另一个自我”。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外在自我会有种种经历,其中有快乐也有痛苦,有顺境也有逆境。通过写作,可以把外在自我的经历,不论快乐和痛苦,都转化成了内在自我的财富。有写作习惯的人,会更细致地品味、更认真地思考自己的外在经历,仿佛在内心中把既有的生活重过一遍,从中发现更丰富的意义,并储藏起来。
我的体会是,写作能够练就一种内在视觉,使我留心并善于捕捉住生活中那些有价值的东西。如果没有这种意识,总是听任好的东西流失,时间一久,以后再有好的东西,你也不会珍惜,日子就会过得浑浑噩噩。写作使人更敏锐也更清醒,对生活更投入也更超脱,既贴近又保持距离。
在写作时,精神自我不只是在摄取,更是在创造。写作不是简单地把外在世界的东西搬到了内在世界中,它更是在创造不同于外在世界的另一个世界。雪莱说:“诗创造了另一种存在,使我们成为一个新世界的居民。”这不仅指想象和虚构,凡真正意义上的写作,都是精神自我为自己创造的一个自由空间,这是写作的真正价值之所在。
第二讲 写作与自我
这一讲的主题是为谁写和写什么。其实,明确了为何写,这两个问题也就有答案了,简单地说,就是为自己写,写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一、为自己写作
如果一个人出自内心需要而写作,把写作当作自己的精神生活,那么,他必然首先是为自己写作的。凡是精神生活,包括宗教、艺术、学术,都首先是为自己的,是为了解决自己精神上的问题,为了自己精神上的提高。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就是注重自己的精神修养,为人是做给别人看,当然就不是精神生活,而是功利活动。
所谓为自己写作,主要就是指排除功利的考虑,之所以写,只是因为自己想写、喜欢写。当然不是不给别人读,作品总是需要读者的,但首先是给自己读,要以自己满意为主要标准。一方面,这是很低的标准,就是不去和别人比,自己满意就行。世界上已经有这么多伟大作品,我肯定写不过人家,干吗还写呀?不要这么想,只要我自己喜欢,我就写,不要去管别人对我写出的东西如何评价。另一方面,这又是很高的标准,别人再说好,自己不满意仍然不行。一个自己真正想写的作品,就一定要写到让自己真正满意为止。真正的写作者是作品至上主义者,把写出自己满意的好作品看作最大快乐,看作目的本身。事实上,名声会被忘掉,稿费会被消费掉,但好作品不会,一旦写成就永远属于我了。
唯有为自己写作,写作时才能拥有自由的心态。不为发表而写,没有功利的考虑,心态必然放松。在我自己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人与永恒》,就因为当时写这些随想时根本不知道以后会发表,心态非常放松。现在预定要发表的东西都来不及写,不断有编辑在催你,就有了一种不正常的紧迫感。所以,我一直想和出版界“断交”,基本上不接受约稿,只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写完之前免谈发表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