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性的发现
上课时,坐在第一排的那个小男生不停地回头,去看后几排的一个大女生。大女生有一张白皙丰满的脸蛋,穿一件绿花衣服。小男生觉得她楚楚动人,一开始是不自觉地要回头去看,后来却有些故意了,甚至想要让她知道自己的“情意”。她真的知道了,每接触小男生的目光,白皙的脸蛋上便会泛起红晕。这时候,小男生心中就涌起一种甜蜜的欢喜。
那个小男生就是我。那是读初中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开始注意起了班上的女生。我在班上年龄最小,长得又瘦弱,现在想来,班上那些大女生们都不会把我这个小不点儿放在眼里。可是,殊不知小不点儿已经情窦初开心怀鬼胎了。我甚至相信自己已经爱上了那个穿绿花衣服的女生。然而,一下了课,我却始终没有勇气去接近这个上课时我敢于对之频送秋波的人。有一次下厂劳动,我们分在同一个车间,我使劲跟别的同学唇枪舌剑,想用我的机智吸引她的注意,但就是不敢直接与她搭话。班上一个男生是她的邻居,平时敢随意与她说话,这使我对这个比我年长的男生既佩服又嫉妒。后来,在一次家长会上,我看见了绿衣女生的母亲,那是一个男人模样的老丑女人。这个发现使我有了幻想破灭之感,我对绿衣女生的暗恋一下子冷却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对女孩子的白日梦式的恋慕只是一种前兆,是预告身体里的风暴即将来临的一片美丽的霞光。男孩子的性觉醒是一个充满痛苦的过程。面对汹涌而至锐不可挡的欲望之潮,男孩子是多么孤独无助。大约从十三岁开始,艰苦而漫长的搏斗在我的身上拉开了序幕,带给我的是无数个失眠之夜。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应该怎么办。我到书店里偷偷地翻看生理卫生常识一类的书,每一次离开时都带回了更深的懊悔和自责。我的亲身经验告诉我,处在讨人嫌的年龄上的男孩子其实是多么需要亲切的帮助和指导。
我是带着秘密的苦闷进入高中的,这种苦闷使我的性格变得内向而敏感。在整个高中时期,我像苦行僧一样鞭策自己刻苦学习,而对女孩子仿佛完全不去注意了。班上一些男生和女生喜欢互相打闹,我见了便十分反感。有一回,他们又在玩闹,一个女生在黑板上写了一串我的名字,然后走到座位旁拍我的脑袋,我竟然立即板起了脸。事实上,我心里一直比较喜欢这个机灵的女生,而她的举动其实也是对我友好的表示,可是我就是如此不近情理。我还利用我主持的黑板报抨击班上男女生之间的“调情”现象,记得有一则杂感是这样写的:“有的男生喜欢说你们女生怎么样怎么样,有的女生喜欢说你们男生怎么样怎么样,这样的男生和女生都不怎么样。”我的古板给我赢得了一个“小老头儿”的绰号。
现在我分析,当时我实际上是处在性心理的自发的调整时期。为了不让肉欲的觉醒损害异性的诗意,我便不自觉地远离异性,在我和她们之间建立了一道屏障。这个调整时期一直延续到进大学以后,在我十八岁那一年,我终于可以坦然地写诗讴歌美丽的女性和爱情了。
三 死的发现
我相信,每一个人在生命的早期必定会有那样一个时刻,突然发现了死亡。在此之前,虽然已经知道了世上有死这种现象,对之有所耳闻甚至目睹,但总觉得那仅仅与死者有关,并未与自己联系起来。可是,迟早有一天,一个人将确凿无疑地知道自己也是不可避免地会死的。这一发现是一种极其痛苦的内心经验,宛如发生了一场看不见的地震。从此以后,一个人就开始了对人生意义的追问和思考。
小时候,我经历过外祖父的死,刚出生的最小的妹妹的死,不过那时候我对死没有切身之感,死只是一个在我之外的现象。我也感到恐惧,但所恐惧的其实并不是死,而是死人。在终于明白死是一件与我直接有关也属于我的事情之前,也许有一个逐渐模糊地意识到同时又怀疑和抗拒的过程。小学高年级时,上卫生常识课,老师把人体解剖图挂在墙上,用教鞭指点着讲解。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脑中盘旋着的想法是:不,我身体里一定没有这些乱糟糟的东西,所以我是不会死的!这个抗辩的呼声表明,当时我已经开始意识到了死与我的可怕联系,所以要极力否认。
当然,否认不可能持续太久,至少在初中时,我已经知道我必将死亡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了。从那时起,我便常常会在深夜醒来,想到人生的无常和死后的虚无,感到不可思议,感到绝望。上历史课时,有一回,老师给我们讲释迦牟尼成佛的故事,我感动得流了眼泪。在我的想象中,佛祖是一个和我一样的男孩,他和我一样为人的生老病死而悲哀,我多情地相信如果生在同时,我必是他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