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出自卢梭之口,由我们今天的许多耳朵听来,简直是谬论。然而,卢梭自有他的道理。如果说教育即生长,那么,教育的使命就应该是为生长提供最好的环境。什么是最好的环境?第一是自由时间,第二是好的老师。在希腊文中,学校一词的意思就是闲暇。在希腊人看来,学生必须有充裕的时间体验和沉思,才能自由地发展其心智能力。卢梭为其惊世骇俗之论辩护说:“误用光阴比虚掷光阴损失更大,教育错了的儿童比未受教育的儿童离智慧更远。”今天许多家长和老师惟恐孩子虚度光阴,驱迫着他们做无穷的功课,不给他们留出一点儿玩耍的时间,自以为这就是尽了做家长和老师的责任。卢梭却问你:什么叫虚度?快乐不算什么吗?整日跳跑不算什么吗?如果满足天性的要求就算虚度,那就让他们虚度好了。
到了大学阶段,自由时间就更重要了。依我之见,可以没有好老师,不可没有自由时间。说到底,一切教育都是自我教育,一切学习都是自学。就精神能力的生长而言,更是如此。我赞成约翰·亨利的看法:对于受过基础教育的聪明学生来说,大学里不妨既无老师也不考试,任他们在图书馆里自由地涉猎。我要和萧伯纳一起叹息:全世界的书架上摆满了精神的美味佳肴,可是学生们被迫去啃那些毫无营养的乏味的教科书。
第五条箴言:忘记了课堂上所学的一切,
剩下的才是教育。
我最早在爱因斯坦的文章中看到这句话,是他未指名引用的一句俏皮话。随后我发现,它很可能脱胎于怀特海的一段论述,大意是:抛开了教科书和听课笔记,忘记了为考试背的细节,剩下的东西才有价值。
知识的细节是很容易忘记的,一旦需要它们,又是很容易在书中查到的。所以,把精力放在记住知识的细节,既吃力又无价值。假定你把课堂上所学的这些东西全忘记了,如果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剩下,那就意味着你是白受了教育。
那个应该剩下的配称为教育的东西,用怀特海的话说,就是完全渗透入你的身心的原理,一种智力活动的习惯,一种充满学问和想象力的生活方式,用爱因斯坦的话说,就是独立思考和判断的总体能力。按照我的理解,通俗地说,一个人从此成了不可救药的思想者、学者,不管今后从事什么职业,再也改不掉学习、思考、研究的习惯和爱好了,方可承认他是受过了大学教育。
第六条箴言:大学应是大师云集之地,让青年
在大师的熏陶下生长。
教育的真谛不是传授知识,而是培育智力活动的习惯、独立思考的能力等等,这些智力上的素质显然是不可能像知识那样传授的,培育的唯一途径是受具有这样素质的人——不妨笼统地称之为大师——的熏陶。大师在两个地方,一是在图书馆的书架上,另一便是在大学里,大学应该是活着的大师云集的地方。正如怀特海所说:大学存在的理由是,拥有一批充满想象力的探索知识的学者,使学生在智力发展上受其影响,在成熟的智慧和追求生命的热情之间架起桥梁,否则大学就不必存在。
林语堂有一个更形象的说法:理想大学应是一班不凡人格的吃饭所,这里碰见一位牛顿,那里碰见一位佛罗特,东屋住了一位罗素,西屋住了一位拉斯基,前院是惠定字的书房,后院是戴东原的住房。他强调:“吃饭所”不是比方,这些大师除吃饭外,对学校绝无义务,学校送薪俸请他们住在校园里,使学生得以与其交游接触,受其熏陶。比如牛津、剑桥的大教授,抽着烟斗闲谈人生和学问,学生的素质就这样被烟熏了出来。
今天的大学争相标榜所谓世界一流大学,还拟订了种种硬指标。其实,事情本来很简单:最硬的指标是教师,一个大学拥有一批心灵高贵、头脑智慧的一流学者,它就是一流大学。否则,校舍再大,楼房再气派,设备再先进,全都白搭。
第七条箴言:教师应该把学生看作目的
而不是手段。
这是罗素为正确的师生关系规定的原则。他指出,一个理想教师的必备品质是爱他的学生,而爱的可靠征兆就是具有博大的父母本能,如同父母感觉到自己的孩子是目的一样,感觉到学生是目的。他强调:教师爱学生应该甚于爱国家和教会。针对今日的情况,我要补充一句:更应该甚于爱金钱和名利。今日一些教师恰恰是以名利为唯一目的,明目张胆地把学生当作获取名利的手段。
教师个人是否爱学生,取决于这个教师的品德。要使学校中多数教师把学生看作目的而不是手段,则必须建立以学生为目的的教育体制。把学生当作手段的行径之所以大量得逞,重要原因是教师权力过大,手握决定学生升级毕业之大权。所以,我赞同爱因斯坦的建议:给教师使用强制措施的权力应该尽可能少,使学生对其尊敬的唯一来源是他的人性和理智品质。与此相应,便是扩大学生尤其研究生的权利,在教学大纲许可的范围内,可以自由选择老师和课程,可以改换门庭,另就高明。考核教师也应主要看其是否得到学生的爱戴,而非是否得到行政部门的青睐。像现在这样,教师有本事活动到大笔科研经费,就有多招学生的权利,就有让学生替自己打工的权力,否则就受气,甚至被剥夺带学生的权利,在这种体制下,焉有学生不沦为手段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