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在美国

梁实秋散文精品选[电子书]

普通的美国人不大讲究吃。遇到像感恩节那样大的盛典,也不过是烤一只火鸡。三百多年前的风俗,一直流传到现在。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一度在科罗拉多泉寄居在一位密契尔太太家里,感恩节的前好几天,房东三小姐就跑进跑出张皇失措地宣告:“我们要吃火鸡大餐了!”那只巨禽端上桌来,气象不凡,应该是香肥脆嫩,可是切割下来一尝,胸脯也好,鼓槌也好,又粗又老又韧!而且这只火鸡一顿吃不完,祸延下一餐。从此我对于火鸡没有好感。

热狗,牛肉末饼夹圆面包,一向是他们平民果腹之物,历久弗衰。从前卖这种东西的都是规模很小的饮食店,我不能忘的是科罗拉多大学附近的那一爿小店,顶多能容一二十人,老板娘好穿一袭黑衣裳,有一只狮子鼻,经常高声吆喝:“两只狗!一个亨柏格儿,生!”这种东西多抹芥末多撒胡椒,尤其是饥肠辘辘的时候,也颇能解决问题。我这次在美国不只一次吃到特大型牛肉末饼夹圆面包,三片面包两层肉外加干酪生菜,厚厚的高高的,嘴小的人还不方便咬,一餐饭吃一个也就差不多了。美国式的早餐,平心而论,是很丰美的,不能因为我们对烧饼油条有所偏爱而即一笔抹煞。我喜欢吃煎饼(pancake)和铁模烙的鸡蛋饼(waffle),这一回到西雅图当然要尝试一次,有一天我们到一家“国际煎饼之家”去进早餐,规模不小,座无虚席,需要挂号候传。入座之后,发现鸡蛋饼的样式繁多,已非数十年前那样简单了,我们六个人每人各点不同的一色,女侍咄咄称奇。饼上加的调味品非常丰富,不仅是简简单单的糖浆了。我病消渴,不敢放肆,略尝数口而罢。倒是文蔷在家里给我做的煎饼,特备人工甜味的糖浆,使我大快朵颐。西雅图海港及湖边码头附近有专卖海鲜之小食店,如油炸鱼块、江瑶柱、蚵,等等,外加炸番薯条,鞑靼酱,亦别有风味。我不能忘的还有炙烤牛肉(barbetcue),在美国几乎家家都有烤肉设备,在后院里支上铁架,烧热煤球,大块的肋骨牛排烤得咝咝响,于是“一家烤肉三家香”了。多亏士耀买来一副沉重的木头桌椅,自己运回来,自己动手磨擦装置。每次刷洗铁架的善后工作亦颇不轻,实在苦了主妇。可是一家大小,随烤随食,鼓腹欢腾的样子,亦着实可喜。

美国的自助餐厅,规模有大有小,但都清洁整齐,是匆忙的社会应运而生的产物。当然其中没有我们中国饭馆大宴小酌的那种闲情逸致,更没有豁拳行令杯盘狼藉的那种豪迈作风,可是食取充饥,营养丰富,节省时间人力可以去做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不能不说是良好制度。遗憾的是冷的多,热的少,原来热的到了桌上也变成了温的,烫嘴热是办不到的。另有一种自助餐厅,规定每人餐费若干,任意取食,食饱为止,所谓Smorgasbord,为保留它的特殊的斯坎地那维亚的气氛,餐厅中还时常点缀一些北欧神话中侏儒小地仙(trolls)的模型。这种餐厅,食品不会是精致的,如果最后一道是大块的烤牛肉则旁边必定站着一位大师傅准备挥动大刀给你切下飞薄飞薄的一片!至于专供汽车里面进餐的小食店(drive-inrestaurants)所供食品只能算是点心。我们从纽约到底特律,一路上是在Howard Johnson自助餐厅各处分店就食,食物不恶,有时候所做炸鸡,泡松脆嫩,不在所谓“肯德基炸鸡”(一位上校发明的)之下,只是朝朝暮暮,几天下来,胃口倒尽,所以我们到了加拿大的水牛城立刻就找到一家中国餐馆,一壶热热的红茶端上来就先使我们松了一口气。

讲到中国餐馆在美国,从前是以杂碎炒面为主,哄外国人绰绰有余,近年来大有进步,据说有些地方已达国内水准。但是我们在华府去过最有名的一家××楼。却很失望,堂官的油腔滑调的海派作风姑且不论,上菜全无章法,第一道上的是一大海碗酸辣汤,汤喝光了要休息半个钟头才见到第二道菜,菜的制法油腻腻粘巴巴的几样菜如出一辙,好像还谈不到什么手艺。墙上悬挂着几十张美国政要的照片,包括美国总统在内,据说都曾是这一家的座上客,另一墙上挂着一副对联,真可说是雅俗共赏。我们到了纽约,一下车就由浦家麟先生招待我们到唐人街吃早点,有油条、小笼包、汤面之类,俨然家乡风味,后来我们在××四川餐馆又叨扰了一席盛筵,在外国有此享受自是难得的了。西雅图的唐人街规模不大,餐馆亦不出色,我们一度前往加拿大的温哥华一膏馋吻。

我生平最怕谈中西文化。也怕听别人谈,因为涉及范围太广,一己所知有限,除非真正学贯中西,妄加比较必定失之谫陋。但是若就某一具体问题作一研讨,就较易加以比较论断。以吃一端而论,即不妨比较一番,但是谈何容易!我们中国人初到美国,撑大了的胃部尚未收缩,经常在半饥饿状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哲学尚未忘光,看到罐头食品就可能视为“狗食”,以后纵然经济状况好转,也难得有机会跻身于上层社会,更难得有机会成为一位“美食者”。所以批评美国的食物,并不简单。我年轻时候曾大胆论断,以为我们中国的烹饪一道的确优于西洋,如今我不再敢这样的过于自信。而且我们大多数人民的饮食,从营养学上看颇有问题,平均收入百分之四十用在吃上,这表示我们是够穷的,还谈得到什么饮馔之道?讲究调和鼎鼐的人,又花费太多的功夫和精力。民以食为天,已经够惨,若是说以食立国,则宁有是理?

选自《西雅图杂记》,远东图书公司一九七二年五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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