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夫是洋玩意儿,哪一种球戏不是洋玩意儿?半个世纪前,我看到洋人打高尔夫。好像只有豪门巨贾才玩那种球戏,政坛显要不大参预其间。知识分子还不时的加以嘲笑,称之为TBM的消闲之道。TBM是“倦了的商界人士”之简称,多少带有贬义。商业大亨在豪华的办公室内精打细算,很费脑筋,一个星期下来头昏脑胀,颇想到郊外走走,换换空气,高尔夫恰好适合这种要求。
一片片的绿草如茵,一重重的冈峦起伏,白雪朵朵,暖风习习,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能不目旷神怡?在发球区的球座上放一只小小的坑坑麻麻的白色小球,然后挺直身子,高高举起杆子,扭腰,转身,飕的一下子挥杆打击出去,由于技术高或是运气好,这一下子打着了,球飞跃在半天空。这时节还不忙着把身体恢复原状,不妨歪着脑袋欣赏那只球的远远的飞腾,自己惊讶自己怎有此等腕力。过几秒钟,开步向前走,自有球僮跟着为你背那一袋大大小小的球棒,快步慢步由你,没人催没人赶,一杆一杆的把那小白球打进洞里。打完九个洞或十八个洞,腿也疲了,人也乏了,打道回家,洗澡吃饭。这就是标准的TBM周末生活方式。
“高尔夫”源自苏格兰。起初并无光荣历史。大约是在十五世纪初期,在离爱丁堡之北约五十里处的圣安德鲁斯,才有人开始打高尔夫,但是也有人说是起源于荷兰,因为高尔夫是荷兰语,义为杆。更有人说较早的球杆不过是牧羊的曲杖,牧羊人一面看羊群吃草,一面以杖击石为戏。这一说也没有什么稀奇,我们台湾的红叶少棒队当初也是一群穷孩子用树枝木棒打石子苦练成功的。一四五七年,苏格兰王哲姆斯二世时代,议会通过法案:“足球与高尔夫应严行取缔”,主要原因是球戏无益,浪费时间,而且不是高雅的消遣。士大夫正当活动应该是练习射箭,我们古代六艺中之所谓“射”,射是保卫国家的技能。哲姆斯四世本人爱打高尔夫,可是他也承认高尔夫耗时无益。人民不听这一套,爱打高尔夫的越来越多。十六世纪中,苏格兰女王玛丽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出名的高尔夫女将。她呼球僮为Caddie,这是一个法文字,因为她是在法国受过教育的。
高尔夫盛行于美国,是有道理的,那里的TBM特别多。据说如今美国有一万二千五百个高尔夫球场(公私合计),打高尔夫的有一千六百万人之多。每年总共投资进去在三亿五千万美元以上。脑满肠肥的人,四体不勤的人,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总比在灯红酒绿的俱乐部里鬼混,或是在一掷万金的赌窟里消磨时光,要好得多。打高尔夫的不仅是商人了,政界人士也跟踪而进。本来开杂货店的卖花生的摇身一变可以成为总统,做大官的摇身一变也可以成为什么董事长总经理之类,其间没有太大的区别,打高尔夫,有钱就行。有人说,高尔夫应该译为高尔富,不无道理。
日本是战败国,但也是暴发户,而且传统的善于东施效颦。据说高尔夫在日本也大行其道。最近十年中,日本高尔夫运动的人口已经突破一千万人大关,全国每十二个人当中便有一个打高尔夫。全国大大小小的高尔夫球场有三百四十几个。要想打高尔夫需要先行入会,入会费高低不等,最低的日币二三十万元,高的达到二千万到三千万元之数,而以小金井高尔夫球场为最高,高到九千万。会员证可以买卖转让,有行情,可以分期付款。所以高尔夫不仅是消闲运动,还是一种投资,亏得日本人想得出这种鬼主意。
不要说我们台湾地窄人稠,不要说我们的生存空间不多,试看我们的各大都市郊外哪一处没有一两个规模不小的高尔夫球场?其中颇有几个人影幢幢在那里挥杆走动。我是没有资格打高尔夫的,但是“同学少年多不贱”,很有几位是有资格的,好多年前,我去拜访一位老同学,他正在束装待发,要去北投挥杆。说好说歹,把我拉上车去要我陪他去走一程,并告诉我北投球场的担担面很有名,他要请我吃面。我去了,我看了,我吃了,可是事后想想,我付了代价。在草地上走了好几个钟头,只为了看着那个小白球进洞,直走得两腿清酸。一洞又一洞,只好一路向前,义无反顾。吸进的新鲜空气固然不少,喷出去的喘气也很多。好不容易的绕了一个大圈子,绕回出发的地方。朋友没食言,真个请了我吃担担面,当时饥肠辘辘,三口两口吞下肚,也不知道滋味如何。低头看着自己的两只脚,鞋子上沾满了雨露湿泥,归去费了好大劲才刷洗干净,以后还想再去参观别人打高尔夫么?永不,永不,永不!
真有人劝我加入高尔夫的行列。他们说除了消闲运动之外,还有奥妙无穷。我想起了两个故事。一个是晋惠帝九岁时,天下糜沸,民多饥死,帝曰:“何不食肉糜?”一个是法国路易十六之后玛丽安朵奈闻人民叫嚣,后问左右,曰:“人民无面包吃,故聚众鼓噪。”后曰:“何不食蛋糕?”朋友怪我久居都市,心为形役,何不驱车上草原,打个十洞八洞,一吐胸中闷气?我无以为对。我宁可黎明即起,在马路边独自曳杖溜达溜达。
选自《雅舍小品四集》,正中书局1986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