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国士大夫最忌讳谈金钱报酬,一谈到阿堵物,便显着俗。司马相如的一篇《长门赋》得到孝武皇帝陈皇后的酬劳黄金百斤,那是文人异数。韩文公为人作墓碑铭文,其笔润也是数以斤计的黄金,招来谀墓的讥诮。郑板桥的书画润例自订,有话直说,一贯的玩世不恭。一般人的润单,常常不好意思自己开口,要请名流好友代为拟订。演讲其实是吃开口饭的行当中的一种,即使是学富五车,事前总要准备,到时候面对黑压压的一片,即便能侃侃而谈,个把钟头下来,大概没有不口燥舌干的。凭这一份辛劳,也应该有一份报酬,但是邀请人来演讲的主人往往不作如是想。给你的邀请函不是已经极尽恭维奉承之能事,把你形容得真像是一个万流景仰而渴欲一瞻丰采的人物了么?你还不觉得踌躇满志?没有观众,戏是唱不成的。我们为你纠合这么大一批听众来听你说话,并不收取任何费用,你好意思反过来向我们索酬?在你眉飞色舞唾星四溅的时候,我们不是没有恭恭敬敬的给你送上一杯不冷不烫的白开水,喝不喝在你。你讲完后,我们不是没有给你猛敲肉梆子;打道回府的时候,我们不是没有恭送如仪,鞠躬如也的一直送到你登车绝尘而去。我们仁至义尽,你尚何怨之有?
天下不公平之事往往如是,越不能讲演的人,偏偏有人要他上台说话;越想登台致词的人,偏偏少有机会过瘾。我就认识一个人,他略有小名,邀他讲演的人太多,使他不胜其烦。有一天(一九六九年三月十七日)他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邱永汉先生访问记》,有这样的一段:
邱先生在日本各地演讲,每两小时报酬一百万元,折合台币十五万。想创业的年轻人向他请益需挂号排队,面授机宜的时间每一分钟一万元。记者向他采访也照行情计算,每半小时两万元。借阅资料每件五千元。他太太教中国菜让电视台录影,也是照这行情。从三月初起,日本职业作家一齐印成采访价目一览表寄往各报社,价格随石油物价的变动又有新的调整。
他看了灵机一动,何妨依样葫芦?于是敷陈楮墨,奋笔疾书,自订润格曰:“老夫精神日损,讲演邀请频繁。深闭固拒,有伤和气。舌敝唇焦,无补稻粱。爰订润例,稍事限制。各方友好,幸垂察焉。市区以内,每小时讲演五万元,市区以外倍之。约请早订,款请先惠……”稿尚未成,友辈来访,见之大惊,咸以为不可。都说此举不合国情,而且后果堪虞。他一想这话也对,不可造次,其事遂寝。
选自《雅舍小品三集》,正中书局1982年 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