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连声说:“一定还有别的道理,一定还有别的道理,只是咱们一时还闹不清楚。不过有一桩,我已经明白了:人类把自己不爱听的话都认为‘鸟言兽语’,狗汪汪啦,乌鸦聒噪啦,此外大概还有种种的说法。”
麻雀说:“他们的小学教科书排斥‘鸟言兽语’,想来就为的这一点。”
松鼠和麻雀谈谈说说,下边街道上的大群人渐渐走远了。远远地看着,短木棍还是迎着他们的面乱摇乱打,可是他们照样挤在一块儿,连续不断地发出喊声。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拐到左边街上去,人看不见了,喊声也不像刚才那么震耳了。
松鼠拍拍麻雀的后背,说:“咱们换个地方看看吧。”
“好。”麻雀不等松鼠说完,张开翅膀就飞,松鼠紧紧跟着麻雀的后影,在接接连连的屋顶上跑,也很方便。
大约赶了半天路程,它们到了个地方。一个大广场上排着无数军队,有步队,有马队,有炮队,有飞机,有坦克,队伍整齐得很,由远处看,像是很多大方块儿,刚用一把大刀切过似的。这些队伍都面对着一座铜像。那铜像铸的是一个骑马的人,头戴军盔,两撇胡子往上撅着,真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气概。
麻雀说:“这里是什么玩意儿?咱们看看吧。”它说着,就落在那铜像的军盔上。松鼠一纵,也跳上去,藏在右边那撇胡子上,它还顺着胡子的方向把尾巴撅起来。这么一来,从下边往上看,就只觉那铜像在刮胡子的时候少刮了一刀。
忽然军鼓打起来了,军号吹起来了,所有的军士都举手行礼。一个人走上铜像下边的台阶,高高的颧骨,犀牛嘴,两颗突出的圆滚滚的眼珠。他走到铜像跟前站住,转过来,脸对着所有的军士,就开始演说。个个声音都像从肚肠里迸出来的,消散在空中,像一个个炸开的爆竹。
“咱们的敌人是世界上最野蛮的民族,咱们要用咱们的文明去制服他们!用咱们的快枪,用咱们的重炮,用咱们的飞机,用咱们的坦克,叫他们服服贴贴地跪在咱们脚底下!他们也敢说什么抵抗,说什么保护自己的国土,真是猪的乱哼哼,鸭子的乱叫唤!今天你们出发,要拿出你们文明人的力量来,教那批野蛮人再也不敢乱哼哼,再也不敢乱叫唤!”
“又是把自己不爱听的话认为‘鸟言兽语’了。”松鼠抬起头小声说。
麻雀说:“用快枪、重炮这些东西,自然是去杀人毁东西,怎么倒说是文明人呢?”
“大约在这位演说家的‘人言人语’里头,‘文明’、‘野蛮’这些字眼儿的意思跟咱们了解的不一样。”
“照他的意思说,凶狠的狮子和蛮横的鹰要算是最文明的了。可是咱们公认狮子和鹰是最野蛮的东西,因为它们太狠了,把咱们一口就吞下去。”
松鼠冷笑一声说:“我如果是人类,一定要说这位演说家说的是‘鸟言兽语’了。”
“你看!”麻雀叫松鼠注意,“他们出发了。咱们跟着他们去吧,看他们怎么对付他们说的那些‘野蛮人’。”
松鼠吱溜一下子从铜像上爬下来,赶紧跟着军队往前走。后来军队上了渡海的船,松鼠就躲在他们的辎重车里。麻雀呢,有时落在船桅上,有时飞到辎重车旁边吃点儿东西,跟松鼠谈谈,一同欣赏海天的景色,彼此都不寂寞。
几天以后,军队上了岸,那就是“野蛮人”的地方了。麻雀和松鼠到四外看看,同样的山野,同样的城市,同样的人民,看不出野蛮在哪里。它们就离开军队,往前进行,不久就到了一个大广场。场上也排着军队。看军士手里,有的拿着一枝长矛,有的抱着一杆破后膛枪,大炮一尊也没有,飞机坦克更不用说了。
“麻雀哥,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松鼠用它的尖嘴指着那些军队说:“像这批人没有快枪、大炮、飞机、坦克等等东西,就叫‘野蛮’。有这些东西的,像带咱们来的那批人,就叫‘文明’。”
麻雀正想说什么,看见一个人走到军队前边来,黑黑的络腮胡子,高高的个子,两只眼睛射出愤怒的光。他提高嗓子,对军队作下面的演说:
“现在敌人的军队到咱们的土地上来了!他们要杀咱们,抢咱们,简直比强盗还不如!咱们只有一条路,就是给他们一个强烈的抵抗!”
“给他们一个强烈的抵抗!”军士齐声呼喊,手里的长矛和破后膛枪都举起来,在空中摆动。
“哪怕只剩最后一滴血,咱们还是要抵抗,不抵抗就得等着死!”
麻雀听了很感动,眼睛里泪汪汪的。它说:“我如果是人类,凭良心说,这里的人说的才是‘人言人语’呢。”
但是松鼠又冷笑了:“你不记得前回那位演说家的话吗?照他说,这里的人说的全是猪的乱哼哼、鸭子的乱叫唤呢。”
麻雀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现在才相信‘人言人语’并不完全下贱,没有价值。我当初以为‘人言人语’总不如咱们的‘鸟言兽语’,你说我武断,的确不错,这是武断。”
“我看人类可以分成两批,一批人说的有道理,另一批人说的完全没道理。他们虽然都自以为‘人言人语’,实在不能一概而论。咱们的‘鸟言兽语’可不同,咱们大家按道理说话,一是一,二是二,一点儿没有错儿。‘人言人语’跟‘鸟言兽语’的差别就在这个地方。”
嗡——嗡——嗡——天空有鹰一样的一个黑影飞来。场上的军士立刻散开,分成许多小队,往四外的树林里躲。那黑影越近越大,原来是一架飞机,在空中绕了几个圈子,就扔下一颗银灰色的东西来。
轰!
随着这惊天动地的声音,树干、人体、泥土一齐飞起来,像平地起了个大旋风。
麻雀吓得气都喘不过来,张开翅膀拼命地飞,直飞到海边才停住。用鼻子闻闻,空气里好像还有火药的气味。
松鼠比较镇静一点儿。它从血肉模糊的许多尸体上跑过,一路上遇见许多逃难的人民,牵着牛羊,抱着孩子,挑着零星的日用东西,只是寻不着它的朋友。它心里想:“怕麻雀哥也成为血肉模糊的尸体了!”
1936年1月10日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