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桑林,一点也觉察不到采桑的人的困倦,也嗅不出遍布在桑林里的钱的臭气,因为他周身围着一层幕,虽然这幕是透明无质的。他只觉得满心的快乐。他想:“这景象多么悦目,多么叫人心醉呵!那些人真幸福!采桑喂蚕,正是太古时候的淳朴的生活。他们就过着这种淳朴的生活呢。”他一边想,一边停了脚步,看他们把一条一条的桑枝剪下来,盛满一筐,又换过一个空筐子。不可遏止的诗情像泉水一般涌出来了,他的诗道:
满野的绿云,满野的绿云,人在绿云中行。
采了绿云喂蚕儿,喂蚕儿,蚕儿吐丝鲜又新。
髻儿蓬松的姑娘们,姑娘们,可不是脚踏绿云的仙人!
身躯健壮的,胳膊健壮的,可不是太古时代的快活人!
他得意极了,反复吟唱自己的新诗,似乎鸟儿也和着他吟唱,泉水也跟着他赞美。若有人问:“快乐的天地在哪里?”他一定会跳跃着回答:“我们的天地就是快乐的天地。因为在这天地间,没有一个人、一块石头、一根草、一片叶子不快乐。”
他走过田野,来到都市里。最使他触目的,是一座五层楼房。机器的声响从里面传出来,雄壮而有韵律。原来这是一所纺纱厂,在里面工作的全是妇女。做妻子的,因为丈夫的力气已经用尽,还养不活一家老小;做女儿的,因为父亲找不到职业,一家人无法生活,她们只好进这个纺纱厂来做工。早上天还没亮,她们赶忙跑进厂去;傍晚太阳早回家了,她们才回家。她们中午吃的,是带进去的冷粥和硬烧饼。她们没有工夫梳头,没有工夫换衣服,没有工夫伸伸腰打个呵欠,就是生下了孩子,也没有工夫喂奶。她们聚集在一处工作,发出一种浓厚的混污的气息,凝成一种惨淡的颓丧的景象。这种气息、这种景象,充塞在厂房以内,笼罩在厂房之外,这座五层楼房,就仿佛埋在泥沙里、阴沟里。
他走进厂房,一点也觉察不到四围的混污和颓丧,因为他周身围着一层幕,虽然这幕是透明无质的。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趣味。他想:“这机器的发明真是人类的第一快乐的事呵!试看机器的工作,多么迅速,多么精巧!那些妇女也十分幸福,她们只做那最轻松的工作,管理机器。”他看着机器在转动,女工在工作,雪白的细纱不断地纺出来,诗情又潮水一般升起来了,他的诗道:
人的聪明,只要听机器的声音,人的聪明,只要看机器在运行。
机器给我们东西,好的东西。
我们领受它的厚礼。
我赞美工作的女人,洁白的棉纱围在周身,虽然用的力量这么轻微,人间已感激她们的力量的厚意。
他兴奋极了,反复吟唱自己的新诗,似乎机器也和着吟唱,女工们都点头赞叹。
若有人问:“快乐的天地在哪里?”他必然会跳跃着回答:“这里也就是一个快乐的天地。因为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一块铁、一缕纱、一条皮带不快乐。”
他走出纺纱厂,一大群人迎了上来,欢呼的声音像潮水一般,而且一齐向他行礼。这些人探知他带着很多的大块的黄金,想骗到手,大家分了买鸦片烟吸。他是不会知道底细的,他周身围着一层幕呢!
这些人中的一个代表温和地笑着,向他说:“天地是快乐的,人是快乐的,先生是这么相信,我们也这么相信。我们想,咱们在快乐的天地间,做快乐的人,真是最快乐不过的事。这可不能没有个纪念。我们打算造个快乐纪念塔,想来先生一定是赞成的。”
“赞成!赞成!”他高兴地喊着,就把带来的大块的黄金都交给了他们。他们欢呼了一阵,就走了,后来把黄金分了,大家买了鸦片烟拼命地吸。他呢,欢欢喜喜地回到家里,只是设想那快乐纪念塔怎么精美,怎么雄伟;落成的那一天怎么热闹,怎么快乐。这天夜里,他的妻子听见他在梦中发狂般地欢呼。
以上说的,是他一天的经历。他的快乐生活都是这么过的。
有一天,大家传说他死了,害的什么病,都不大清楚。后来有人说:“他并不是害病死的。有一个恶神在地面游行,要使地面上没有一个快乐的人,忽然查出了他,就把他的透明无质的幕轻轻地刺破了。”
1922年5月24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