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在家的时候,这会儿满耳朵都是高兴的声音。晨风在村中、在田里低唱,鸟儿成群地唱着迎接太阳的颂歌,在田间劳动的同伴互相问答,间着水车旋转的咿呀声,锄头着地的砰砰声。村里的鸡此起彼伏啼个不止,黄牛也偶然仰天长鸣一声……想起这些,他更耐不住这里的寂寞凄凉,屋里屋外都冷清清的,有点儿像坟墓。他无可奈何,取出蜻蜓送给他的镜子来摆弄,看看它究竟有什么神异。
他拿起镜子,看师傅和师兄弟的床,他们的帐子都掩着,都还没做完他们的梦。
他想用镜子照一照他们,看他们在镜子里会出现什么形象,倒是一件有趣的事儿。他就揭开一位师傅的帐子,把镜子凑在眼睛上一照。怕极了!怕极了!那位师傅只剩下皮包骨头,脸上全没血色,灰白得吓人。这不是跟死人一个样吗?他不敢再看,立刻放下帐子。他想,再照照别的人看,或者会有好看的形象。他就拣了一位肥胖的师兄,揭开他的帐子,把镜子凑在眼睛上一照。怕极了,怕极了,那个师兄也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脸上毫无血色,灰白得吓人。这不是跟死人一个样吗?他不敢再看,立刻放下了帐子。
好奇心驱使着他,他用镜子照遍了所有睡着的人,都吓得他不敢再看。他想,“这里不是个好地方,我明明看到了他们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了。还是早早离开的好。”他离开了那家店铺,进一所医院去当了练习生。
在医院里,克宜头一回看见害病的人,嗅到药水的气味。那一夜他值班,在一间病室里任看护。病室里有八张床,都躺着病人。夜已经很深了,钟已经敲过一下。窗外只有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沙沙地使他感到害怕。室内充满了病人痛苦的呻吟:有的突然叫喊起来;有的声音颤抖,拖得很长;有的毫无力气,低声呼唤;也有不断喊妈的,可是没人答应。克宜听着,心里难受极了,从来没经历的凄惨把他包围住了。
听医院里的人说,病室里的八个人,有四个是从电车上摔下来受的伤,两个是开摩托车不小心,和别的车辆相撞受的伤。受伤最重的一个断了腿骨,医生给他接好了,用木板绑着,固定在一个坚固的架子上,防他受不住痛而牵动,挣脱了接笋。连连呼叫“妈,快来吧!妈,快来吧”的,正是这个病人。
克宜受不了这种凄惨的声音和景象,就取出蜻蜓送给他的神异的镜子来摆弄。电灯光照得室内一片惨白,有什么可照的东西呢?所有的就是这八个病人。他就拿起镜子凑在眼睛上,看这些病人。奇怪极了!奇怪极了!他们的腿和脚又细又小,就跟鸡的爪子一个样;放下镜子再看,他们跟平常人没有多大差别。
克宜又奇怪又疑惑。医生来检查病人了,后边跟着几个助手。克宜想,他们都是健全的人,用镜子照着看,想来不至于有什么变化。他暗地里取出镜子来凑在眼睛上。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他们的腿和脚也又细又小,也像鸡的爪子似的,跟八个病人的丝毫没有两样。他想:“这里不是个好地方,我明明看到了他们将来的腿和脚。还是早早离开的好。”他就离开了那所医院,进一座剧院去当了职员。
夜戏开场了,喧闹的音乐,刺耳的歌唱,他听了觉得头脑发瓮。满院子的看客看得正起劲,个个现出高兴的笑容。男的吸着烟卷,女的扬着蘸透香水的手巾,也有吃东西的,谈话的,都表现出他们既舒适又悠闲。演员唱完一段,他们跟着一阵喝彩,告诉别人他们是能够欣赏的行家。
克宜听着一阵阵的喝彩声,耳朵里难受极了,嗅着人气混着烟味和香水味,鼻子也很不舒服。他的手心和额角有点儿焦热,身子也站不稳了。他想:“这里的工作大概太累了,不如取出神异的镜子来散散心吧!”他就把蜻蜓送给他的镜子,凑在眼睛上。
奇怪的景象在镜子里出现了。那些看客个个只剩皮包着骨头,脸上全没血色,灰白得吓人,腿和脚又细又小,像鸡的爪子似的,跟在医院看到的那些人一模一样。他们不能行走,不能劳动,得不到一切吃的东西,只好在那里等死。放下镜子再看,满院子都是高贵的舒适而悠闲的看客。
他不敢再看,立刻奔出了戏院。他想:“我为什么还不回去呢?明明看见了都市里的人们的将来的命运。”他连夜向自己的家乡奔去,不管路上怎样黑暗。
天刚刚亮,他跑到了自家的田地旁。晨风轻轻地吹,带着新鲜的花香。他欢呼着:“风,我的好朋友,你送我动身,又迎我回来了!”太阳从很远的地平线上露出第一缕光芒,使大地上的一切都饱含生意。他欢呼着:“太阳,我的好朋友,我又来向你问好了。月亮好么?她昨夜跟你谈起了我吗?”鸟儿们早已唱得很热闹了。他欢呼着:“鸟儿们,我的好朋友,你们唱吧,我又回到你们的队伍里来了!”田里的庄稼一齐向他点头。他感动得流下眼泪来,欢喜得话也说不成了,只是喃喃地说:“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正要回家去看父母,他忽然想起了那神异的玩意儿:为什么不在这儿也照一照呢?他取出蜻蜓送给他的镜子,凑在眼睛上一看。他快乐得大声叫喊起来:“将来的田野,美丽极了,有趣极了,真会有这样的一天吗?”
1922年4月12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