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玛也许并没留意他那种默默的殷勤和腼腆的样子。她没有料到,从她的生活中已经消失了的爱情,竟会在自己身边,在这个身穿粗布衬衫的少年心里怦怦跃动;这扇心扉正向着她所展现的美貌敞开。再说,她现在把一切都蒙上了淡漠的外壳,谈吐那样亲切,目光却又那样高傲,态度一时一变,实在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自私还是慈悲,是败坏还是积德。譬如有天晚上,女佣人向她请假外出,吞吞吐吐找不到借口,爱玛先是老大不高兴,临了却冷不丁冒出一句:
“那么,你是爱他了?”
费莉西泰的脸渐渐红了,爱玛不等她答话,便神情忧伤地又说:
“好吧,快去,去乐吧!”
春天到了,爱玛不听夏尔的劝说,叫人把花园从头到尾倒腾了一遍。夏尔见她终于有了某种意愿,倒也高兴。爱玛随着身子日渐康复,变得愈来愈有主见。首先,她设法撵走了奶妈罗莱大嫂;这女人趁她养病之机,带着两个喂奶的孩子和那个在她家寄宿搭伙的家伙,三天两头上这儿厨房,那家伙狼吞虎咽,饭量比生番还要大。然后爱玛又摆脱了奥梅一家子,陆续挡驾了来串门的其他所有客人,甚至连教堂也去得不那么勤了,药店老板颇为赞许,好意对她说道:
“前一阵您有点迷上教堂了!”
布尔尼贤先生一如既往,每天上完教理课,就过来一下。他喜欢待在屋外,在万绿丛中——他这样称呼花棚——呼吸新鲜空气。那正是夏尔回来的时候。他们都觉得热,家里人给他们端来甜苹果酒,两人一起为太太完全康复干杯。
比内也在那里,只是在稍低的地方,他背靠着望台墙脚,正在钓螯虾。包法利先生邀他喝一杯清凉解渴,起瓶塞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应当这样,”这时他总是得意地向四下里扫视一番,一直望到最远的地方,说道“把瓶子立在桌上拿稳,剪断细绳,轻轻推动软木塞,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就像餐馆开苏打水瓶子一样。”
可是,每回他演示的时候,苹果酒往往溅他们一脸。神甫忍俊不禁,少不了总要打趣道:
“果然酒香扑鼻!”
其实,神甫是个好人。这不,有一天,药剂师劝夏尔让太太散散心,带她去鲁昂剧院,看著名男高音拉加尔迪的演出,神甫就没有表现出反感。奥梅见他默不作声,反倒诧异了,便想知道他的高见;神甫宣称,他认为有伤风化以文学为甚,相比之下,音乐的危险要小一些。
然而药剂师为文学辩护了,说戏剧旨在抨击偏见,而且利用娱乐形式,实则启迪道德。
“Castigat ridendo mores (拉丁语:寓教于笑,移风易俗。),布尔尼贤先生!这不,您瞧瞧伏尔泰的大部分悲剧,里面都巧妙地融进了哲学思考,成了老百姓的真正教科书,可供学习道德风尚和处事之道。
“我嘛,”比内说,“以前看过一出戏,叫做《巴黎小子》,里面有位老将军演得活龙活现,实在是妙极了!有个富家子弟勾引一个女工,老将军把那小子整了一下,后来……”
“当然!”奥梅接着说,“不好的文学也是有的,就像有不好的药店一样。不过,全盘否定这门最重要的艺术,我认为是愚蠢的,观念之陈腐,只能属于伽利略遭受囚禁的黑暗时代。”
“我知道,”神甫反驳道,“世上有好作品、好作者。但看来看去,无非是男男女女同聚一室,气氛让人心荡神摇,装饰浮华奢靡,化装不伦不类,涂脂抹粉,灯光烛影,说话娘娘腔,如此种种,到头来必定叫人想入非非,心思不正,受到不良诱惑。这至少是所有神甫的看法。总而言之,”说到这里,他突然换成神秘兮兮的口气,一边在大拇指上搓着一撮鼻烟,一边往下说,“教会反对演戏,当然是有道理的;我们总该服从教谕才是。”
“为什么教会如今要把演员都逐出教门?”药店老板质问道。“就是因为,当初在宗教仪式上,演员堂堂正正地助过一臂之力。是的,那时候演员就演戏了,在唱诗堂中央演一类叫做圣迹剧的短剧;在那些戏里,礼法往往受到亵渎。”
神甫只是叹了一口气,药剂师继续说:
“就跟《圣经》里一样;里面有……知道吧……不止一处呢……挺煽情的,有些地方……还真……够黄的!”
他见布尔尼贤先生做了个恼怒的手势,就说:
“啊!您迟早会赞同,那不是一本可以放到青少年手中的书。我是要发火的,假如阿塔莉……”
“但是,”那一位按捺不住嚷起来,“劝人读《圣经》的,是新教徒,不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