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9章

包法利夫人[电子书]

即便是对她的猎兔犬,她也是无话不说呀!就是对壁炉里的劈柴,对座钟的摆锤,她也有知心话要倾诉。

然而,在心灵深处,她时时期待发生什么事情。她睁大一双绝望的眼睛,在自己寂寞的生活中搜寻,就像沉了船的水手,遥望水雾溟蒙的天边,寻找一叶白帆。她不知道会碰上什么样的机遇,不知道什么风能把机遇吹到她跟前,会把她带到什么彼岸,也不知道是一叶扁舟还是三层大船,装得满到船舷的,究竟是苦恼还是幸福。但是每天早晨,她一醒来,就希望机遇当天会来,细听种种声音,一骨碌跳下床,纳闷怎么还不见来。于是夕阳西下,还是愁上加愁,恨不得已经身处明天。

春天又到了,梨树开花,天气转暖,她心头感到阵阵憋闷。

刚进七月,她就扳着指头计算,还要过多少星期才到十月,心想安代维利耶侯爵说不定还会在沃比萨尔举行舞会。可是,整个九月都过了,不见来信,也没人登门。

失望之下,百无聊赖,她的心又空虚起来,于是类似的日子,一个接一个,周而复始。

如今,这种日子还要一天接一天,翻来覆去,天天一个样,数也数不清,什么也没带来!别人的生活,无论怎样平淡,起码总会发生点什么意外之事。一次偶然事件,有时也会引发无穷波折,环境也会变动。可是她呢,什么事也碰不到。这岂不是天意!未来就像一条黑洞洞的走道,尽头的门关得死死的。

乐曲她也不练了,还弹它做什么?谁是知音?既然她永远不会在音乐会上,身穿短袖丝绒裙,坐在一架埃拉尔(埃拉尔(1752-1831),法国著名钢琴制造家。)钢琴前,轻盈的十指弹着象牙琴键,听众的赞叹声微风般在身边荡漾,既然没那机会,又何必费神去练。至于画夹和绒绣,她让它们在衣橱里睡大觉。何苦来?何苦来?想起针线活,她就来气。

“书报杂志嘛,我读遍了,”她自言自语道。

于是她无所事事,不是把火钳烧得红红的,就是看外面下雨。

星期天,晚祷钟声敲响时,她是多么惆怅!她呆呆地细听那喑哑的钟声,一下接一下。屋顶上,有只猫拱起背,在黯淡的夕照下,慢条斯理地走动。风在大路上扬起阵阵尘土。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单调的钟声,按着均匀的节奏,还在敲响,消散在田野里。

这时教堂里的人出来了。妇女们穿着上过蜡的木鞋,农夫们穿着新罩衣;孩子们没戴帽子,在大人前面蹦蹦跳跳;大家都往家里走。只有五六个人,而且总是那几个,留在客栈大门口打瓶塞,一直要打到天黑。

冬天寒冷,每天早晨,窗玻璃结满霜花,宛如毛玻璃,透进来的日光白蒙蒙的,有时整天不见变化。一到下午四点,就得掌灯。

遇到晴天,爱玛就下楼到花园里走走。露珠给白菜叶子镶上了银色的镂空花边!还有一根根晶莹的长丝,从这棵牵到那棵。听不到鸟语,仿佛万物都还在沉睡;墙边的果树裹上了草;葡萄藤像生了病的大蛇,盘在墙檐底下;走近了,就见有些多脚虫在那里爬来爬去。篱笆旁边的云杉底下,头戴三角帽的神甫读着经书,但右脚早掉了,而且由于霜冻,石膏剥落,脸上有了一块块白癣。

随后,爱玛回到楼上,把门一关,拨拨炭火,火炉热烘烘的,她只觉得浑身酥软,感到烦闷更加沉重地向自己压来,她本想下楼跟女佣人聊聊,可又碍着面子,只好作罢。

每天到了一定的时刻,头戴黑色缎帽的小学校长,就会打开他的护窗板;乡警工作服上挎着刀,从路上走过。一早一晚,驿站的马三匹一组,穿街而过,去池塘饮水。小酒店的门铃不时丁零零响。理发店门口,两根铁杆上挂着小铜盆,当做招牌,风一吹就碰得嘎吱作响;作为门面装饰,窗玻璃上贴了张旧时装画,还摆了一尊黄发女人半身蜡像。理发师也叫苦连天,哀叹生意停滞,前景惨淡,渴望去大城市开店,譬如去鲁昂,在码头上,靠近剧院。他成天愁眉苦脸,在村公所和教堂之间游来荡去,等待顾客。包法利夫人一抬眼,总望见他在那里,歪戴着希腊式无边软帽,穿着厚呢上衣,像个值勤的哨兵。

下午,厅房玻璃窗外,有时会露出个男人脑袋,脸上饱经风霜,黑黑的络腮胡子,脸上挂着微笑,又从容,又随便,又温和,露出一口白牙。接着华尔兹舞曲就开始了。手摇风琴上面,有个缩微沙龙,手指般高的小人儿在里面翩翩起舞;系玫瑰红头巾的女人,着盛装的蒂罗尔(奥地利西部山区,居民能歌善舞。)山民,穿黑色燕尾服的猴子,穿短套裤的绅士,一齐旋转起来,在扶手椅、长沙发和靠墙的半圆桌之间转来转去。旁边那些小镜片,角上用金纸粘着,映照出他们变幻的舞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