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马伯乐(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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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气冲冲地走到站台上去一看,那站台上的人,已经是满山满谷了。黑压压的,不分男女老幼,不管箱笼包裹,都好像荒山上的大石头似的很顽强地盘踞在那里了。后去的若想找一个缝,怕是也不能了。

马伯乐第一眼看上去就绝望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他把眼睛一闭,他这一闭眼睛,就好像有上千上万的人拥上来,踏着他的儿了——大卫的脑袋,挤着约瑟的肚子,小女儿雅格已经不知哪里去了。

他所感到绝望的,并不是现在,而是未来,也就说并不是他的箱笼包裹,站台上放不下;也不是说他的全家将要上不去火车;也不是说因为赶火车的人太多,他的全家就一定将被挤死,而是他所绝望的在这处,是在淞江桥的地方。

淞江桥是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必经之路。那桥在八一三后不久就被日本飞机给炸了。而且不是一次的炸,而是几次三番的炸,听说那炸的惨,不能再惨了,好像比那广大的前线上,每天成千成万的死亡更惨。报纸上天天作文章,并且还附着照片是被日本炸弹炸伤了的或者是炸死了的人。旁边用文字写着说明:惨哉惨哉!

现在马伯乐一看车站上这么多人,就觉得头脑往上边冲血。

他第一眼看上去就完了,他说: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现在马伯乐虽然已经来到了车站,但离淞江桥还远着呢。但是他计算起路程来,不是用的远近,而是用的时间。在时间上,上海的梵王渡离淞江桥也不过是半夜的工夫。

马伯乐想,虽然这里不是淞江桥,但是一上了火车,淞江桥立刻就来到眼前的呀!那么现在不就是等于站在淞江桥头上了吗!

他越想越危险,眼看着就要遭殃,好像他已经预先知道了等他一到了淞江桥,那日本飞机,就非来炸他不可,好像日本飞机要专门炸他似的。

那淞江桥是黑沉沉的,自从被炸了以后,火车是不能够通过江桥去的了,因为江桥已被炸毁了。

从上海开到的火车,到了淞江桥就停下不往前开的。火车上逃难的人们,就要在半夜三更的黑天里抢过桥去,日本飞机有时夜里也来炸,夜里来炸,那情形就更惨了,成千成百的人被炸得哭天号地。

从上海开往淞江桥的火车,怕飞机来炸,都是夜里开,到了淞江桥正是半夜,没有月亮还好,有月亮日本飞机非来炸不可。

那些成百成千的人过桥的时候,都是你喊我叫的,惊天震地。

“妈,我在这里呀!”

“爹,我在这里呀!”

“阿哥,往这边走呀!”

“阿姐,拉住我的衣裳啊!”

那淞江桥有一二里长,黑沉沉的桥下,桥下有白亮亮的大水。天上没有月亮,只闪着星光。那些扶老携幼的过桥的人,都是你喊我叫着,牵着衣襟携着手,怕掉下江去,或者走散了。但是那淞江桥上铺着的板片,窄得只有一条条,一个人单行在上面,若偶一不加小心就会摔下江去。于是一家老小都得分开走,有的走快,有的走慢,于是走散了,在黑黑的夜里是看不见的,所以只得彼此招呼着,怕是断了联系。

从上海开来的火车,一到了淞江桥,翻箱倒筐的人们都从黑黑的车厢里边钻出来了,那些在车上睡觉的,打鼾的,到了现在也都精神百倍。

“淞江桥到了,到了!”人们都一齐喊着:“快呀!要快呀!”

不知为什么,除了那些老的弱的和小孩子们,其余的都是生龙活虎,各显神威,能够走多快,就走多快,能够跑的就往前跑,若能够把别人踏倒,而自己因此会跑到前边去,那也就不顾良心,把别人踏倒了,自己跑到前边去。

这些逃难的人,有些健康得如疯牛疯马,有些老弱的好似蜗牛,那些健康的,不管天地,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年老的人,因为手脚太笨,被挤到桥下去,淹死。孩子也有的时候被挤到桥下去了,淹死了。

所以这淞江桥传说得如此可怕,有如生死关头。

所以淞江桥上的过客,每夜喊声震天,在喊声中间还夹杂着连哭带啼。那种哭声,不是极容易就哭出来,而是像被压板压着的那样,那声音好像是从小箱子里挤出来的,像是受了无限地压迫之后才发出来的。那声音是沉重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好像千百人在奏着一件乐器。

那哭声和喊声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都来到了生死关头,能抢的抢,不能抢的落后。强壮如疯牛疯马者,天生就应该跑在前边。老弱妇女,自然就应该挤掉江去。因为既老并弱,或者是哭哭啼啼的妇女或孩子,未免因为笨手笨脚就要走得慢了一点。他们这些弱者,自己走的太慢那倒没有什关系,而最主要的是横住了那些健康的,使优秀的不能如风似箭向前进。只这一点,不向前挤,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