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姨后来支持不了啦,躺下了。她的婆婆听说她病,就要娶她,因为花了钱,死了不是可惜了吗?这一种消息,翠姨听了病就更加严重。婆家一听她病重,立刻要娶她。因为在迷信中有这样一章,病新娘娶过来一冲,就冲好了。翠姨听了就只盼望赶快死,拼命地糟蹋自己的身体,想死得越快一点儿越好。
母亲记起了翠姨,叫哥哥去看翠姨。是我的母亲派哥哥去的,母亲拿了一些钱让哥哥给翠姨去,说是母亲送她在病中随便买点什么吃的。母亲晓得他们年青人是很拘泥的,或者不好意思去看翠姨,也或者翠姨是很想看他的,他们好久不能看见了。同时翠姨不愿出嫁,母亲很久的就在心里边猜疑着他们了。
男子是不好去专访一位小姐的,这城里没有这样的风俗。母亲给了哥哥一件礼物,哥哥就可去了。
哥哥去的那天,她家里正没有人,只是她家的堂妹妹应接着这从未见过的生疏的年青的客人。
那堂妹妹还没问清客人的来由,就往外跑,说是去找她们的祖父去,请他等一等。大概她想是凡男客就是来会祖父的。
客人只说了自己的名字,那女孩子连听也没有听就跑出去了。
哥哥正想,翠姨在什么地方?或者在里屋吗?翠姨大概听出什么人来了,她就在里边说:
“请进来。”
哥哥进去了,坐在翠姨的枕边,他要去摸一摸翠姨的前额,是否发热,他说。
“好了点吗?”
他刚一伸出手去,翠姨就突然地拉了他的手,而且大声地哭起来了,好像一颗心也哭出来了似的。哥哥没有准备,就很害怕,不知道说什么,作什么。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是保护翠姨的地位,还是保护自己的地位。同时听得见外边已经有人来了,就要开门进来了。一定是翠姨的祖父。
翠姨平静地向他笑着,说:“你来得很好,一定是姐姐告诉你来的,我心里永远纪念着她。她爱我一场,可惜我不能去看她了我不能报答她了不过我总会记起在她家里的日子的她待我也许没有什么,但是我觉得已经太好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我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只想死得快一点就好,多活一天也是多余的人家也许以为我是任性其实是不对的,不知为什么,那家对我也是很好的,我要是过去,他们对我也会是很好的,但是我不愿意。我小时候,就不好,我的脾气总是,不从心的事,我不愿意这个脾气把我折磨到今天了可是我怎能从心呢真是笑话谢谢姐姐她还惦着我请你告诉她,我并不像她想的那么苦呢,我也很快乐”翠姨苦笑了一笑,“我心里很安静,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
哥哥茫然地不知道说什么。这时祖父进来了。看了翠姨的热度,又感谢了我的母亲,对我哥哥的降临,感到荣幸。他说请我母亲放心吧,翠姨的病马上就会好的,好了就嫁过去。
哥哥看了翠姨就退出去了,从此再没有看见她。
哥哥后来提起翠姨常常落泪,他不知翠姨为什么死,大家也都心中纳闷。
尾声等我到春假回来,母亲还当我说:
“要是翠姨一定不愿意出嫁,那也是可以的,假如他们当我说。”
翠姨坟头的草籽已经发芽了,一掀一掀地和土粘成了一片,坟头显出淡淡的青色,常常会有白色的山羊跑过。
这时城里的街巷,又装满了春天。
暖和的太阳,又转回来了。
街上有提着筐子卖蒲公英的了,也有卖小根蒜的了。更有些孩子们他们按着时节去折了那刚发芽的柳条,正好可以拧成哨子,就含在嘴里满街地吹。声音有高有低,因为那哨子有粗有细。
大街小巷,到处地呜呜呜,呜呜呜。好像春天是从他们的手里招待回来了似的。
但是这为期甚短。一转眼,吹哨子的不见了。
接着杨花飞起来了,榆钱飘满了一地。
在我的家乡那里,春天是快的。五天不出屋,树发芽了,再过五天不看树,树长叶了,再过五天,这树就像绿得使人不认识它了。使人想,这棵树,就是前天的那棵树吗?自己回答自己,当然是的。春天就像跑的那么快。好像人能够看见似的。春天从老远的地方跑来了,跑到这个地方只向人的耳朵吹一句小小的声音:“我来了呵,”而后很快地就跑过去了。
春,好像它不知道多么忙迫,好像无论什么地方都在招呼它,假若它晚到一刻,阳光会变色的,大地会干成石头,尤其是树木,那真是好像再多一刻工夫也不能忍耐,假若春天稍稍在什么地方留连了一下,就会误了不少的生命。
春天为什么它不早一点来,来到我们这城里多住一些日子,而后再慢慢地到另外的一个城里去,在另外一个城里也多住一些日子。
但那是不能的了,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
年青的姑娘们,她们三两成双,坐着马车,去选择衣料去了,因为就要换春装了。她们热心地弄着剪刀,打着衣样,想装成自己心中想得出的那么好,她们白天黑夜地忙着,不久春装换起来了,只是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
1941年7月1日。
(香港《时代文学》第一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