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牛车上

萧红作品选[电子书]

五云嫂的说话,好像落着小雨似的,我又顺着车栏睡下了。

等我再醒来,车子停在一个小村头的井口边,牛在饮着水,五云嫂也许是哭过,她陷下的眼睛高起了,并且眼角的皱纹也张开来。车夫从井口绞了一桶水提到车子旁边:

“不喝点吗?清凉清凉”

“不喝。”她说。

“喝点吧,不喝就是用凉水洗洗脸也是好的。”他从腰带上取下手巾来,浸了浸水,“揩一揩!尘土迷了眼睛”

当兵的人,怎么也会替人拿手巾?我感到了惊奇。我知道的当兵的人就会打仗,就会打女人,就会捏孩子们的耳朵。

“那年冬天,我去赶年市我到城里去卖猪鬃,我在年市上喊着:‘好硬的猪鬃来好长的猪鬃来’后一年,我好像把他爹忘下啦心上也不牵挂想想那没有个好,这些年,人还会活着!到秋天,我也到田上去割高粱,看我这手,也吃过气力春天就带着孩子去做长工,两个月三个月的就把家拆了。冬天又把家归拢起来。什么牛毛啦猪毛啦还有些收拾来的鸟雀的毛。冬天就在家里收拾,收拾干净了呀就选一个暖和的天气进城去卖。若有顺便进城去的车呢,把秃子也就带着那一次没有带秃子。偏偏天气又不好,天天下清雪,年市上不怎么热闹;没有几捆猪鬃也总卖不完。一早就蹲在市上,一直蹲到太阳偏西。在十字街口,一家大买卖的墙头上贴着一张大纸,人们来来往往的在那里看,像是从一早那张纸就贴出来了!也许是晌午贴的有的还一边看,一边念出来几句。我不懂得那一套人们说是‘告示,告示’,可是告的什么,我也不懂那一套‘告示’倒知道是官家的事情,与我们做小民的有什么长短!可不知为什么看的人就那么多听说么,是捉逃兵的‘告示’又听说么又听说么几天就要送到县城来枪毙”

“哪一年?民国十年枪毙逃兵二十多个的那回事吗?”车夫把卷起的衣袖在下意识里把它放下来,又用手扫着下颏。

“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年反正枪毙不枪毙与我何干,反正我的猪鬃卖不完就不走运气”她把手掌互相擦了一会,猛然,像是拍着蚊虫似的,凭空打了一下:

“有人念着逃兵的名字我看着那穿黑马褂的人我就说:‘你再念一遍!’起先猪毛还拿在我的手上我听到了姜五云姜五云的,好像那名字响了好几遍我过了一些时候才想要呕吐喉管里像有什么腥气的东西喷上来,我想咽下去又咽不下去眼睛冒着火苗那些看‘告示’的人往上挤着,我就退在了旁边,我再上前去看看,腿就不做主啦!看‘告示’

的人越多,我就退下来了!越退越远啦”

她的前额和鼻头都流下汗来。

“跟了车,回到乡里,就快半夜了。一下车的时候,我才想起了猪毛哪里还记得起猪毛耳朵和两张木片似的啦包头巾也许是掉在路上,也许是掉在城里”

她把头巾掀起来,两个耳朵的下梢完全丢失了。

“看看,这是当兵的老婆”

这回她把头巾束得更紧了一些,所以随着她的讲话那头巾的角部也起着小小的跳动。

“五云倒还活着,我就想看看他,也算夫妇一回“二月里,我就背着秃子,今天进城,明天进城‘告示’听说又贴过了几回,我不去看那玩艺儿,我到衙门去问,他们说:‘这里不管这事。’让我到兵营里去我从小就怕见官乡下孩子,没有见过。那些带刀挂枪的,我一看到就发颤去吧!反正他们也不是见人就杀后来常常去问,也就不怕了。反正一家三口,已经有一口拿在他们的手心里他们告诉我,逃兵还没有送过来。我说什么时候才送过来呢?他们说:

‘再过一个月吧!’等我一回到乡下就听说逃兵已从什么县城,那是什么县城?到今天我也记不住那是什么县城就是听说送过来啦就是啦都说若不快点去看,人可就没有了。我再背着秃子,再进城去问问,兵营的人说:‘好心急,你还要问个百八十回。不知道,也许就不送过来的。’有一天,我看着一个大官,坐着马车,钉东钉东地响着铃子,从营房走出来了我把秃子放在地上,我就跑过去,正好马车是向着这边来的,我就跪下了,也不怕马蹄就踏在我的头上。

“‘大老爷,我的丈夫姜五’我还没有说出来,就觉得肩膀上很沉重那赶马车的把我往后面推倒了,好像跌了跤似的我爬在道边去。只看到那赶马车的也戴着兵帽子。

“我站起来,把秃子又背在背上营房的前边,就是一条河,一个下半天都在河边上看着河水。有些钓鱼的,也有些洗衣裳的。远一点,在那河湾上,那水就深了,看着那浪头一排排的从眼前过去。不知道几百条浪头都坐着看过去了。我想把秃子放在河边上,我一跳就下去吧!留他一条小命,他一哭就会有人把他收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