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同二弟提起,他笑着没有异议。过几天同舅母提起,舅母说:“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六妹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大学,你问她自己愿意不愿意。”我笑着去找六妹。她正在廊下织活,看见我走来,便拉一张凳子,让我坐下。我说:“六妹,有一件事和你商量,请你务必帮一下忙。”她睁着大眼看着我。我说:“今年父亲大寿的日子,母亲要一个人帮她作主人,她要我结婚,你说我应当不应当听话?”她高兴得站了起来,“你?结婚?这事当然应当听话。几时结婚?对方是谁?要我帮什么忙?”我笑说:“大前提已经定了,你自己说的,这事当然应当听话。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才可以结婚,因为我还没有对象。我已把这责任推在二弟身上了,我请你帮他的忙。”她猛然明白了过来,红着脸回头就走,嘴里说:“你总是爱开玩笑!”我拦住了她,正色说:“我不是同你开玩笑,这事母亲舅母和二弟都同意了,只等候你的意见。”她站住了,也严肃了起来,说:“二哥明年不是要出国吗?”我说:“这事我们也讨论过,正因为他要出国,我又不能常在家,而母亲身边又必须有一个得力的人,所以只好委屈你一下。”她低头思索了一会,脸上渐有笑容。我知道这个交涉又办成功了,便说:“好了,一切由我去备办,你只预备作新娘子吧!”她啐了一口,跑进屋去。舅母却走了出来,笑说:“你这大伯子老没正经——不过只有三四个月的工夫了,我们这些人老了,没有用,一切都拜托你了。”
父亲生日的那天,早晨下了一场大雪,我从西郊赶进城来。当天,他们在欧美同学会举行婚礼,新娘明艳得如同中秋的月!吃完喜酒,闹哄哄的回到家里来,摆上寿筵。拜完寿,前辈客人散了大半,只有二弟一班朋友,一定要闹新房,父母亲不好拦阻,三弟四弟乐得看热闹,大家一哄而进。我有点乏了,自己回东屋去吸烟休息。我那三间屋子是周末养静之所,收拾得相当整齐,一色的藤床竹椅,花架上供养着两盆腊梅,书案上还有水仙,掀起帘来,暖香扑面。我坐了一会,翻起书本来看,正神往于万里外旧游之地,猛抬头看钟,已到十二时半,南屋新房里还是人声鼎沸。我走进去一看,原来新房正闹到最热烈的阶段,他们请新娘做的事情,新娘都一一遵从了,而他们还不满意,最后还要求新娘向大家一笑,表示逐客的意思,大家才肯散去。新娘大概是乏了,也许是生气了,只是绷着脸不肯笑,两下里僵着,二弟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没主意的笑着四顾。我赶紧找支铅笔,写了个纸条,叫伴娘偷偷的送了过去,上面是:“六妹,请你笑一笑,让这群小土匪下了台,我把他们赶到我屋里去!”忙乱中新娘看了纸条,在人丛中向我点头一笑,大家哄笑了起来,认为满意。我就趁势把他们都让到我的书室里。那夜,我的书室是空前的凌乱,这群“小土匪”在那里喝酒、唱歌、吃东西、打纸牌,直到天明。
不到几天,新娘子就喧宾夺主,事无巨细,都接收了过去,母亲高高在上,无为而治,脸上常充满着“做婆婆”的笑容。我每周末从西郊回来,做客似的,受尽了小主妇的招待。她生活在我们中间,仿佛是从开天辟地就在我们家里似的,那种自然,那种合适。第二年夏天,二弟出国,我和三四弟教书的教书,读书的读书,都不能常在左右,只有她是父母亲朝夕的慰安。
十几年过去了,她如今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不过对于“大哥”,她还喜欢开点玩笑,例如:她近来不叫我“大哥”,而叫我“老头子”了!
(原载1941年6月20日重庆版《星期评论》第2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