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迈步进入蒙马特尔墓地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凄凉,这样一种凄凉并不那么难受,而且,在你身体好端端的时候,还会使你在心中想道:‘这地方倒是不错,不过还不是我来的时候……’
“在这儿能感到人有寿终正寝之时,秋意萧飒,暖洋洋的潮气中溢出枯叶的清香,太阳也已变得孱弱、疲惫和乏力,备觉寂寂索寞,万物最终泯灭,不禁诗意油然而起。
“我迈着小步缓缓走入墓群之间的小道,这里邻而不毗,决不摩肩接踵,也不会读什么报纸。我独自一人读起墓志来,噢,这可是人世上最有趣的事了。拉比什拉比什(1815—1888):法国名演员。也好,梅亚克梅亚克(1831—1897):法国名演员。也好,他们从没有像这些墓碑上滑稽的散文能让我如此忍俊不禁。在这些大理石板上和十字架上,死者亲属诉说他们的惋惜之情,祝愿死者在那另一世界幸福,又希望能与其重逢再相见,这都是何等好书,远在保罗·德·科克科克(1793—1871):法国多产作家。所描述巴黎生活的小说略含色情描写,当时流行于整个欧洲。写的书之上——只是那些话都是吹的!
“我特别喜欢墓地中那块已经完全荒芜的角落,一片冷清,长满了高大的紫杉和柏树,这里全是古代死者的陵墓,不用多少时间将会成为一片新开墓地,把那些从死人遗体中吸取养料的一棵棵绿树砍掉,再一排又一排地葬入新的死者,铺上一块又一块扁得像饼一样的大理石板。
“我在那儿一阵闲逛,身心顿觉清爽,这时我知道我马上就会感到心烦了,我也该去女友的长眠之榻凭吊追思。走到她墓边的时候,我黯然神伤。可怜的恋人,她是那么温柔,那么多情,那么白皙,那么清新……而现在……如果把墓打开……
“我扶着铁栅栏,轻轻诉说心中的哀愁,然而她未必能听到。我正要走开,突然看到旁边墓前跪着一个全身黑色重孝打扮的女子。她戴的黑面纱已经撩起,我一眼看见一头漂亮的金发,头发留得很长,从中缝向两边分开,两鬓紧紧贴在脸上,晚霞下只见她黑色孝服素裹,而那头发却熠熠生辉。我不禁驻足站下。
“想必她已是痛不欲生。只见她双手捂着眼睛,像一尊沉思的塑像,肠断魂销,被掩住的双目紧紧闭合,在冥冥中数着念珠,悲戚伤逝,此时此刻她仿佛也已弃世去追怀另一死者。不一会儿我忽然猜想她会悲咽啜泣,因为我看到她后背微微颤动,犹如风吹杨柳簌簌飘舞。一开始她轻声抽泣,后来声泪俱下,颈部和肩膀都抽动起来。她蓦地睁开双眼,眼中噙满了泪水,却又娇娆俏丽,像疯子一般环视四周,仿佛噩梦初醒。她见我正在看她,显得满面羞惭,双手立即把整个脸捂了起来。这时她呜呜咽咽地抽搭起来,头慢慢向大理石墓碑垂下。她把前额贴在墓碑上,面纱在她头上轻轻飘起,在她轸悼的坟茔皓皓白角上落下,仿佛又一件孝服。我听得她一声嘘唏,接着便栽倒下来,脸贴在石板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已经失去知觉。
“我匆匆朝她走去,用双手拍她,用嘴轻轻吹她眼皮,一边读边上那块字不多的墓志铭:‘此处长眠路易—泰奥多尔·卡雷尔,海军陆战队上尉,阵亡于东京湾。为他祈祷。’
“阵亡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我也伤心得扑簌泪下,对她也就更是细心照料。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她醒过来了,我这时的神态确是忧心殷┮蟆—我真的并不很坏,我还没有到40岁——从她投来的第一缕眼光我就看出她是个懂礼貌、知感戴的人。她也确实如此,当时又一次泪如雨下,胸膛抽搭着,断断续续地讲了她的身世,讲了那军官阵亡东京湾的遭遇,当时他们结婚才一年,他们是恋爱结婚,因为她父母双亡,她的奁产仅够法定数目。
“我安慰她,使她振作起来,我又扶她起来搀着她,对她说:
“‘这儿不是久呆之地,走吧。’
“她却嗫嚅道:
“‘我连路都走不动了。’
“‘我搀着您走。’
“‘谢谢,先生,您真好。您来这儿也是凭吊什么人吧?’
“‘是的,夫人。’
“‘是位女士?’
“‘是的,夫人。’
“‘是尊夫人吧?’
“‘是位女友。’
“‘爱一位女友可以像爱妻子一样,感情没有法律一说。’
“‘是这样,夫人。’
“我们一起离开那儿,她偎着我,从墓地出来的路上我几乎是架着她走的。我们走出墓地的时候,她已经是柔弱无力,只是喃喃说道:
“‘我觉得快支撑不住了。’
“‘要不要去什么地方吃点东西?’
“‘好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