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点一根烟,狠咂几口,他完全从这只悲壮的羊身上解脱出来。那些上年纪的老军垦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烈汉子。屠夫呸一下把烟头吐地上,踩灭,去对付最后几只羊。收尾活儿又快又猛,刀子跟闪电似的,白晃晃的亮光在羊身上晃几下,羊就变成一堆鲜嫩的红肉。
屠夫意犹未尽,他还要去林带。林带里是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大家哈地乐了:“他馋疯了,他要拿女人开刀。”
林带里还有一只羊,躲在女人堆里。屠夫面带微笑走过去,他不想招惹女人。
那只羊自己走出来。它之所以落在后面,是因为它最小,另一个原因是它不合群;前边那十四只是新疆细毛羊,这一只是美丽奴羊。美丽奴羊既不哀号也不下跪,连眼泪都没有;它眼睛里只有光,一种很柔和很绵软的带着茸毛的亮光,朝屠夫忽闪几下,转身走开,一直走出林带,走向青草地。
大家围上来要截住美丽奴羊,屠夫说:“它饿了,让它吃饱。”
美丽奴羊穿过林带和麦地,往南边的草地走去。在麦地的尽头,牧草从平缓的长坡绵延到奎屯河。美丽奴羊走进深草就再也不动了,大家只能看见一个白点,风吹草散,才露出羊的大半,草聚在一起,羊就不见了。有人小声说:“这羊是吓呆了,动都不动,哪有这样吃草的羊。”回答的声音更高:“快要死了能吃多少,叫你吃你能吃多少?”
屠夫抽完两根“红雪莲”,走的时候把刀子也带上了。大家知道他不会在草地上杀羊,牧人从来不这样干,土著汉人也一样,你绝不能把牲畜杀在它们活命的地方。屠夫要到河边去宰羊,河滩全是白石头,剥了皮,在河里洗干净,就不用拉回来浪费自来水。屠夫肯定这么打算。瞧他手里那把刀,在幽暗的林带里也那么亮,像黑夜里捏着一根电棒。出了林带,亮光成了一色的白,在太阳底下一闪一闪,像电压很高的一股电流,攥在这个精壮汉子的手里。他踩着麦地,麦子还没有长出来,地皮又嫩又软,美丽奴羊踩出的蹄印很小,只有酒盅那么大,但很深,有些蹄印里还露出了麦种。麦种已经发芽,地皮还那么嫩,跟处女的肌肤一样,可它们不是处女地了,被开垦了许多年,撒了一茬又一茬种籽,一次又一次怀孕,生长成熟,收割耕耘,但铧犁翻起来的总是湿嫩细腻的处女的面孔。一溜羊蹄印非但没有损伤麦地,反而使地显得平和绵软而高贵。
麦地那边的草被割光了,草茬的皮已经枯黄,心还是暗绿色,还可以看见潮润的汁液。牲畜的粪便干硬发黑,踩上去很脆,像木柴片。高草全长在靠近河滩的地方,那里全是大石头,草从石缝里渗出来,遮住了石头,割草人不会在这种地方挥大撒把。这是秋天最后的日子,牲畜在这里才能吃上新鲜牧草。牧草绿中带黄,叶片沉甸甸发出刷刷的摆动声,就像抖动一块毛料。深草里的牲畜粪便还很新鲜,就像地里长出来似的。屠夫踩在牛粪上,几乎滑倒,他马上闻到牲畜粪便特有的那股气味,很像劣质烟草。屠夫的腿脚在草丛里发出厚重的刷刷声,只有那些长着大嘴巴大舌头宽牙床的大牲畜,吃草时才发出这么雄壮而缓慢的刷刷声。屠夫在牧草里走了好多年了,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听到过牧草的响动,也从来没有这么为自己结实有力的腿脚而自豪过。
他看到了那只美丽奴羊。他只看见它的大尾巴和背,后来他看到羊的侧面,脑袋、脖子和身子。羊毫无察觉。羊是牲畜中胆小而迟钝的动物,你走到它跟前,它才会惊慌失措,很像那些涉世未深的姑娘,当男人解她们衣服时,她们才感到不妙,一下子慌乱起来,嘴里没有声音,手上没有动作。
屠夫有一双好眼睛,他的瞳光穿过白绒绒的皮毛,在羊的筋肉间流动;红肉白骨黄筋青沉沉的血管和饱满的腑脏,闪射出一片冰凉的光芒,从他的额头穿过。世界趋于澄明。他的天眼开了。那双不听话的腿把他带到美丽奴羊跟前,羊静静地看着牧草,它有一个黑黝黝的嘴巴,可它不吃草,嘴巴鼻子眼睛耳朵全都沉浸在牧草所散发的寂静中。
屠夫感到饥饿,想抽烟。可他抽的不是烟,而是一根草在嘴里响起来,永昌永埠芟竦蹲影羊皮的声音,很像牲畜或者人在深草里走动的声音。美丽奴羊是一种新品种,刚推广的时候他就认识它们了。他蹲下去,再高的汉子只要蹲下去,就会跟羊一样高。他看到美丽奴羊特有的双眼皮,眼皮一片青黛,那种带着茸毛的瞳光就从那里边流出来,跟泉眼里的水一样流得很远很远。美丽奴羊就用这种清纯的泉水般的目光凝注牧草和屠夫,屠夫感到自己也成了草。人跟草一样,即使在寂静中,也会有一种内在的旋律在回荡。
他的身体里响了一下,声音很大,麦地那边的人都能听见。他栽倒时手和膝盖着地,刀子扎进沙土,连柄都进去了。他望着比他高的羊。
这是地地道道的新疆美丽奴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