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饭去吧,”李贵说,“烧好吃些,别可惜油,村长家有好几头大猪。”
这就忙起来,村里村外挤满了声音。从后山坡传来的打墓的音响,沉闷而又笨重;村头上木匠们忙着棺材,叮叮当当,声响灵巧清脆,极如百灵的叫。灵棚扎在村长家门口,那儿有一片空场,有时候村长被镇上的小车送回,小车就在那儿调头。做寿衣的女人们,在村长家的新房里,本可以缄默制作,又偏把话儿说得很开,问村长的女人有没有改嫁的意思。打听村长死后留下多少银存,议论谁会接坐村长这把椅子。而最响亮的,还是灵棚下的哭声。村长兄弟三个,有一群侄男侄女。虽然和眼前的女人是二婚夫妻,还未曾留下后代,然前妻死后却留下二男一女。孩娃们哭天唤地,撕裂了嗓子,在行礼途中,把悲戚雨样洒满了山梁。来吊唁的人也山海。毕竟村长活着时节,管了耙耧山脉的许多百姓,人物哩。李贵是忙成了一锅糊浆,四处地粘着沾着,往墓地跑,往棺材场上跑,往灵棚下跑,往寿衣床边跑,还要应酬吊唁的来宾。
问说:“这就死了?”
他说:“这就死了。”
人家说:“想想,心凉。”
他说:“想想,也值了。”
天黑冷,他身上总是粘渍渍着有汗。第三天,村长的女人说,真幸亏村长生前有你这个朋友。李贵笑笑,说你知道,村长从来没把我当做人看。
村长的女人说:“过去的事就别提啦。”
李贵说:“你得去村长的灵前哭一场。”
她说:“他活着的时候我的泪就哭干了。”
李贵说:“哭给人看的。”
村长的女人就去了,烧了一堆黄纸,哭得声动山河。村人们都说,真苦了这女人,刚嫁来几年。村长的女人去了,李贵便独自在村长的屋里细看。先前,他来村长家里,村长从来没让过他座,他总是圪蹴在村长面前的一角,像伯冷的狗。村长坐在桌边的椅上,吸着烟。瞟他一眼,说吃过了?不等他回话,就又瞟了别处。村长的椅子上有一个海绵垫子,李贵摸过,软得如女人的肚子。李贵在屋里目搜一遍,把村长用过的一个烟嘴装进了口袋,还把村长玩的麻将,抓一把丢在箱子缝里,最后在那海绵垫上坐了下来,学着村长翘腿的姿势吸了一根卷烟。正享受时候,有人走了进来,说要装殓了。该给村长的棺材里装些啥儿。李贵便将村长的女人、孩娃叫来,说最后一次尽孝的机会了,你们最知道村长爱啥要啥,问该往棺材里装些啥儿呢?
女儿说:“多装些冬天的衣服,爹怕冷。”
孩娃没有说话,抱着桌上的麻将盒出去了,李贵看了一眼箱缝,问村长的女人:
“村长活着时最爱啥儿?”
女人说:“女人。”
别说气话,李贵说人死了一了百了,连我都为他做了主事,你又何苦哩。他让女人把箱子打开,找找村长有没有心爱之物。这当儿,女人忽然想起一事,说村长有个小木匣子,从来都锁在箱里,不知里边装了啥儿。李贵让取了出来,见匣子漆已剥了,很像相传的什么藏物。李贵说是钱吧,女人说不会,村长这几年有生意,不缺钱花。又说:“也许是首饰。”
李贵说:“村里解放前连个地主都没有,哪有首饰。”
想开匣子,女人又找不到钥匙,翻遍了村长的旧衣,急了,李贵便拿火炉旁的火钳撬了,从中取出一团红布,打开,见是一枚大队改为村时,大队党支部的那枚旧公章,还有印章盒,一个红皮笔记本。笔记本上写满了字,一行一行,是账。从村长当村党支部副书记的1961年算起,记满了村人吃返销粮的名单和数字。李贵从第一页往下看,看到1961年的名单里,写着李贵35斤,1962年的名单里,李贵40斤;1963年,李贵17斤。翻到最后一页,1985年:
李庆:70斤
李彬:80斤
李大海:100斤
李三狗:90斤
李贵:50斤
李小树:95斤
张妞:200斤
李贵把目光搁在张妞的名下,不动了。张妞原是村中的一个寡妇,一母一子,两口人,竟有这么多的返销粮。李贵存疑,又倒着前翻,发现自她男人修梯田死在崖下的来年,她的粮数就比别户日渐地多。好在张妞死了,上吊的,也就不去计较了。村长的女人见李贵翻着那本儿愣怔。说扔了吧,没用了的。李贵说,放棺材里,村长的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