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事先约好的地方,她已经在那儿等候了。我们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说什么,就朝法院的方向齐步走。慢慢地我走在了前面,我听见我们的脚步依然整齐,踩着雪,咯吱,咯吱……我开始有些难过,心里一阵阵地疼。雪让世界安静,让人回忆。雪让人变得软弱,让你看见事物的细部。细部都是柔软的,温和的,令人依恋的。雪让人想家,想家中的火炉,火炉上的水壶突突地冒着蒸气,水雾在窗上结成冰花。雪让人想起无家的人在东奔西走,在寒冷和苍茫之中无所适从。
雪的安静,让人听得遥远,不单是空间的遥远,还有心灵,心灵从来都不止于此地。雪的细腻,让人忽略那些粗糙的争吵……
我猛地站住,转身,我想问问她:我们是不是应该再想一想?但我看见她早已站住不走,在我身后五六米的地方她仰着头闭着眼睛,让雪花落在脸上。我慢慢走近她,我看见泪水在她的脸上流,使雪花一落上去便纷纷融化。
我搂住她,她不动。我摇她,她也不动。我摸摸她的脸,冰一样凉。我喊她,她不应。我害怕了,推她,就像推一棵树。我喊:“冬雨!冬雨——”
是呀,还是梦。我仍然在家里,独自躺在床上。天完全亮了,窗帘上满是灿烂的阳光。我点开电视,新闻刚完,正播天气预报:今天白天,晴,最高气温三十九度……这么说是夏天?是夏天,拉开窗帘,外面一片葱茏。
但这会不会又是梦呢?我掐了一下腿,有感觉,使劲掐,疼。看来冬雨真是走了。看来婚是非离不行了。看来……娘的离就离吧,甭怼N移鸫玻上厕所,刷牙,洗脸……吃什么?冰箱坏了,里面的东西臭了一堆。街上吃去吧。
三十九度?我看不止,刚八点半就跟下火似的了。所有的树叶都不动。所有的窗户都关着。所有的空调都在滴水。
我买了个煎饼。卖煎饼的老太太说:“算了,差两毛差两毛吧,反正您常来,算我优惠。”我问她:“今儿几号?”“七号。”“肯定?”“要不您问别人去。”
问谁去?问谁谁也会告诉你是七号,可这就能证明不是梦吗?七号,上午九点,法院门口见,老婆将在那儿变成前妻。问题比想象的严重。要是使劲喊一声怎么样,会不会就醒了?路上人太多,别再吓着谁。现在的大街上一天到晚都像游行,哪儿来的这么多人?也许就喊他一嗓子?管他谁是谁呢!可是,就算你又醒了,你敢说你就不是在另一个梦里?不断的噩梦真快把我弄疯了。不过,要是现在,真的醒了,发现冬雨就在身旁,发现离婚不过是一场梦,那就好了。要是这会儿冬雨一边推我一边叫我“嘿,醒醒,醒醒”,那就好了。“又做什么噩梦了?”“我梦见你要跟我离婚。”“你还怕这个?”“冬雨,现在不是梦吧?”“不是。”“肯定?”“行啦行啦,还不快起来?早点都凉了……”
但我分明是走在街上。不是梦,也醒不了。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窝囊?离就离呗,好在她有她的房子,我有我的房子。存款嘛,我说我一分都不要,她也说一分都不要。行,都他妈是君子。幸亏没孩子,要是孩子也都不要那才热闹呢。
我一路走一路想:也许,当初我把那张照片给了吴夜就不是个好兆?
那是在“大串联”的路上,我们七八个同学一起徒步去延安,走到黄河边吴夜病了,又下着大雪,我们就在一个小村子里住下了。晚上,我和张流看护着吴夜。那窑洞很深,一盏小油灯鬼火似的。我在灯下翻看那些捡来的传单。张流躺在一边睡得跟死了一样。吴夜嘴里一直不停,叽里咕噜说着胡话,我不断摸他的头,烧得厉害。抗菌素也吃过了退烧药也吃过了,这穷乡僻壤的还能怎么办?只好就那么看着他,张流指不上,这会儿就是把他打起来他也是站着睡,外面起了风,风中裹挟着一阵阵凄厉的狼嚎。我从窗缝往外看,雪停了,月下一片银亮。
“冬雨,冬雨。”有个声音在叫冬雨。
谁呢?侧耳细听,那声音又没了。
冬雨和另两个女生住在别的窑洞。那时冬雨只是我的同学,若干年后才是我的妻子。
“冬雨,喂,冬雨……”
谁叫她呢?深更半夜的这声音真有点儿H恕
“谁?谁叫冬雨?”
“我,是我呀。”这声音好像不在外面。
我转身寻找。噢,是吴夜,原来是吴夜,是他在说梦话。
我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什么事?”
没想到吴夜竟接着说下去:“其实也……也没什么事。”
我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学着冬雨的腔调问:“那你叫我干吗?”
“我想,咱们能不能一起……一起去串联?”
“行呀,去哪儿?”
“你说吧,只要跟……跟你在一起,哪儿都行。”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