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见明
父亲对儿子说:“上路吧,到时候了。”
天还很暗,山、屋宇、河、田野都还蒙在雾里。鸟儿没醒,鸡儿没叫。早啊,还很早呢。可父亲对儿子说:“到时候了。”
父亲审视着儿子阔大的脸庞,心里说:“你不后悔吧?这不是三天两日,而是长年累月的早起哩!”
桌上摆着两只整整齐齐的邮包。邮包已经半旧。父亲在浆洗得干干净净之后,庄严地移交给儿子,并教他怎样分门别类装好邮件,教他如何包好油布。山里雾大,邮件容易沾水。
父亲小心地拿过一条不长的、弯弯的扁担,熟练地系好邮包。于是,在父亲肩上度过了几十个春秋的扁担,带着父亲的体温,移到了一个厚实的、富有弹性的肩膀上。这肩膀子很有些力量,像父亲的当年。父亲满意这样的肩膀。
父亲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发抖。特别是手脱离儿子肩膀的那一刻。眼睛有些模糊,屋里的摆设忽然间都模糊了,把儿子高大的身影也融到了墙的那边。啊啊,心里梗得厉害。他赶紧催促儿子:“上路吧,到时候了。”
父亲和儿子的手背,同时拂过一抹毛茸茸的东西——是狗,大黄狗。
它早起来了。老人倒给它的饭已舔光。狗紧挨着老人,它对陌生的年轻汉子表示诧异:他怎么挑起主人的邮包?主人的脸色怎么那样难看?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管怎样,是要出发了,像往常一样。远处,有等待,有期望。在脚下,有无尽伸延的路。那枯燥、遥远、铺满劳累、艰辛而又充满情谊的路啊……
吹熄灯,轻轻地带拢邮电所的绿色小门——轻轻的,莫要惊醒了大地的沉睡,莫要吵乱了乡邻们的好梦。黄狗在前面引路,父亲和儿子相跟着,上路了。出门就是登山路。古老的石级,一级一级朝雾里铺去,朝高处铺去,朝远处铺去……
在很漫长的日子里,只有他和狗,悄悄地划破清晨的宁静。现在,是两人——他和儿子。扁担和邮包已经换到另外一副肩膀上,这是现实,想不到“现实”的步子这么快——
支局长有一回上山来,对他说:“你老了。”
老了吗?什么意思?他不理解。他和狗辞别支局长以后便进山了。
不久前,支局长通知他出山。在喝过支局长的香片茶以后,支局长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带到大立柜上的穿衣镜跟前,说:“你看看你的头发。”
他看见一脑壳半“霉”的头发,心里略顿,想:年岁不饶人哪。是老些了。
支局长捋起老人的裤管,抚着膝盖上那发热红肿的地方,说:“你看你这腿。”
不假,腿有点毛病。这算什么呢?人到老年,谁也不保谁没个三病两痛哩。
支局长看定老人,说:“你退休吧!”
老人急了:“我还能……”
“莫废话了。你有病,组织上已经做了决定。”在找老人谈话之前,支局长就暗地里让他儿子检查身体,填过表,学习训练了半月余。
他没有让过多的伤感和执拗缠住自己,他清楚,他的“热”和“能”不太多了,像山尖上悬挂的落日,纵有无尽的眷恋,但是,那又能维持多久呢?他恨自己的脚,这该死的脚,那么沉重、麻木,还钻心般痛。唉,脚的事业,怎么可以没有硬朗的步伐呢?郎中说,搞蜈蚣配药吃或许有效——他吃了一百条,不见效。有人说,吃叫鸡公、吃狗肉或许好。都吃了,也不见好。那顽皮的膝盖骨哎。什么地方不可以痛,偏偏要痛在这里。一片茅草阻河水,永世的遗憾哟。
让儿子顶替,能顶替吗?仅仅是往各家各户递信送报吗?没那么简单。仅仅是凭着年轻血旺,爬山过岭吗?没那么容易骸
于是,要带班,要领他走路,要教他尽职,还要告诉他许多许多。
于是,上路了。那新人迈开了庄严的第一步,那老人开始了告别过去的最后一趟行程。
还有狗。
晨雾在散,在飘,没响声地奔跑着,朝一个方向劈头盖脸倒去。最后留下一条丝带、一帕纱巾、一缕青烟。这时分,山的模样,屋、田畴、梯田的模样才有眉有眼——天亮了。近处有啁啾的小鸟,远处和山垅里回荡着雄鸡悦耳的高唱。
父亲发现:平川里来的年轻人满脸喜色,眼睛朝田野里乱转。是啊,对于他,山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父亲想告诉儿子:要留神脚下。脚下是狭窄的路、溜滑的青石板,怕失脚。但没说,让他饱览一番吧,让他爱上山,要与山过一辈子,要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