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许先生,您谈谈您的罗曼史好吗?”密司宋又说,“您的恋爱一定很动人。我不相信像您这样英俊的男人没有女人追求您。”
“我哪有什么恋爱,”他像是抱歉地笑了笑,“我和我妻子结婚的时候还不认识,更谈不上什么罗曼史了。”
“啊!”密司宋顿时表示出一种夸张的惊奇,而父亲也不解地耸了耸肩膀。
他想把他和秀芝结婚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他们,但是这种反常的婚姻方式的背景却是一场大灾难,而这场大灾难又是民族的耻辱。他怕告诉他们以后,反而会引起他们嘲笑那在他心中认为是神圣的东西。他踌躇地考虑着,默默地呷着咖啡。咖啡苦中有甜,而且甜和苦是不能分开的。二者混合在一起才形成了这种特殊的、令人兴奋和引人入胜的香味。父亲和密司宋能品出咖啡的妙处,但他们能理解生活的复杂性吗?在那动乱的年代里,婚姻也和生活的其它方面一样,完全脱离了常轨,纯粹靠盲目的偶然性来排列组合。他们只会从偶然性中看到荒谬的一面,不能体会到偶然性也会表现为一种奇特的命运,把完全意想不到的幸福突然赏赐给人。而且,越是在困苦的环境,这种突如其来的幸福就越是珍贵。他和秀芝奇特的结婚,后来在他们共同回忆时每次都会引起既悲凉又热烈的感情,这怕是其他任何人难以理解的。
那是一九七二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他和往常一样,给牲口饮了水,拦好马圈,回到小屋。刚放下鞭子,“郭谱印本痛辰门来。
“喂,‘老右’,你要老婆不要?”“郭谱印毙顺宄宓厮担“你要老婆,只要你开金口,晚上就给你送来。”
“那你就送来吧,”他笑着回答他。他以为“郭谱印笔窃诤退开玩笑。
“好!咱们君子一言。你准备准备。女方的证明已经有了,你这边我刚跟你们书记说了。你们书记说只要你同意,他立刻开证明。好,我给你开了证明,回家路过场部就把证明交给政治处,转回来就把人带来,你今晚上就洞房花烛夜吧!”
天刚黑,他正坐在小板凳上看《解放军文艺》,就听见外面一群孩子说:“‘老右’的老婆来了!‘老右’的老婆来了!”接着,门哐啷一声,“郭谱印庇窒裣挛缒茄闯了进来。
“好了!我酒不喝你一口,水你总得赏一口吧?真够呛!一下午脚不沾地来回跑了三十里路。”他伸手从铅桶里舀了瓢井水,咕咚咕咚地喝光,然后用袖子一抹嘴,长长地“嗨”了一声,才朝门外叫道:“喂!你怎么不进来?进来,进来!这就是你的家。来认识认识,这就是我说的‘老右’,大名叫许灵均。啥都好,就是穷点,可是越穷越光荣嘛!”
这时,他才看见门外的一群孩子面前真的站着个陌生的姑娘,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灰上衣,拎着一个小白包袱,冷淡而又仔细地打量着这间布满灰尘和锅烟的小土房,好像她真准备在这里住下似的。
“这……这怎么行!”他大吃了一惊,“你这个玩笑简直开得太大了!”
“这怎么不行?你别马虎,”“郭谱印贝涌诖里掏出张纸,“啪”地一声往炕沿上一拍,“证明都开来了。这可是法律,法律,你懂不懂?我可是跟政治处说你去放马了,叫我代领的。你要是撒手不干,就太不够意思了。听见吗,‘老右’?”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他摊开双手,连连反问“郭谱印薄9媚锟墒墙来了,坦然地坐在他刚刚坐的小板凳上,好像他们两人说的话与她无关一样。
“怎么行?你们两口子的事来问我,我问谁去?”“郭谱印庇职选胺律”放回炕上。“好了,好好过吧!明年有了胖小子,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他走到门口,叉开两手,像轰小鸡一样轰走孩子,“看啥?看啥?没见过你们爹跟你们妈结婚?回去问问你们爹跟你们妈去!走、走、走!”
“郭谱印本驼庋一甩手走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悄悄地端详姑娘。她并不漂亮,小小的翘鼻子周围长着细细的雀斑,一头黄色的、没有光泽的头发,神情疲惫,面容憔悴。不知怎么,他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怜悯,于是倒了杯水放在木箱上说:“你喝吧,走了那么远路……”
她抬起头,看到他诚挚的目光,默默地把一杯水喝完,体力好像恢复了一些,就跪上炕叠起了被子,然后拉过一条裤子,把膝盖上磨烂的地方展在她的大腿上,解开自己拎来的小白包袱,拿出一小方蓝布和针线,低着头补缀了起来。她的动作有条不紊,而且有一股被压抑的生气。这股生气好像不能在她自身表现出来,而只能在经过她手整理的东西上表现出来。外表委顿的她,把这间土房略加收拾,一切的一切都马上光鲜起来。她灵巧的手指触摸在被子、褥子、衣服等等上面,就像按在音阶不同的琴键上面一样,土房里会响起一连串非常和谐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