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让袁相舟还坐下来喝酒,又推着男人坐在袁相舟对面。袁相舟想着找几句话和男人说说呢,也不知道他喝不喝酒,给不给他拿个酒杯……还没有动身,溪鳗端过来两碗热腾腾的鱼面,热气里腾腾着鱼的鲜味、香味、海味、清味。不用动脑筋另外找话说了,眼前这鱼面的颜色、厚薄、口劲、汤料,就是说不尽的话题。
鱼面也没有一点鱼样子,看上去是扁面条,或是长条面片。鱼面两个字是说给外地人听的,为的好懂。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地方,吃鱼有这种吃法。本地叫做敲鱼,把肉细肉厚——最要紧是新鲜——的黄鱼、鲈鱼、鳗鱼,去皮去骨,蘸点菱粉,用木槌敲成薄片、切成长条……
三十年前,这个男人是矮凳桥的第一任镇长。那时候凡是个头目人,都带枪。部长所长背个“木壳”,镇长腰里别一枝“左轮”。那“左轮”用大红绸子裹着塞在枪套里,红绸子的两吸角龇在枪套外边,真比鲜花还要打眼。记不清搞什么运动,在一个什么会上,镇长训话:
“……别当我们不掌握情况,溪鳗那里就是个白点。苍蝇见血一样嗡到那里去做什么?喝酒?赌钱?迷信?溪鳗是什么好人,来历不明。没爹没娘,是溪滩上抱来的,白生生,光条条,和鳗鱼一样。身上连块布,连个记号也没有,白生生,光条条;什么好东西,来历不明……”
过不久,规定逢五逢十,溪鳗要到镇上汇报思想,交代情况。镇长忙得不亦乐乎,溪鳗要跟着他走到稻田中间,或是溪滩树林去谈话。
镇长当年才二十多岁,气色红润,脸上还没有肥肉,身上已经上膘。一天傍晚,从锯齿山口吃了酒回来,敞开衣服,拎着红绸枪套,燥燥热热地走到矮凳桥头,日落西山,夜色在溪滩上,像水墨在纸上洇了开来。镇长觉着凉爽,从桥头退下来,想走到水边洗一把脸,醒一醒酒。哟,水边新长出来一棵柳树?哟,是个人,是溪鳗。
“你在这里做什么?鬼鬼怪怪的。”
溪鳗往下游头水里一指,那里拦着网:
“人是要吃饭的。”
“也要吃酒。这两天什么鱼多?”
“白鳗。”
“为什么白鳗多?它过年还是过节?”
“白鳗肚子胀了,到下边去甩子。”
镇长把红脸一扭,“肚子胀了?”两眼不觉乜斜,“红鳗呢?”
溪鳗扭身走开,咬牙说道:
“疯狗拉痢,才是红的。”
夜色昏昏,水色沉沉,镇长的酒暗暗作怪,抢上两步,拦住溪鳗,喘着说道:
“我说有红鳗,就是有。不信你过来。”
溪鳗格格笑起来,说:
“慢着,等我拉网捉了鱼,到我家去,给你煮碗鱼汤醒醒酒。我做的鱼汤,清水见底,看得见鱼儿白生生、光条条……”
镇长扯开衣服,说:
“我下水帮你拉网。”
扭头只见溪鳗走上了桥头,镇长叫道:
“你往哪里走?你当我喝醉了?鱼网在下游头,水中央……”
溪鳗只管袅袅地往前走,镇长追了上去,说:
“我没有醉,骗不了我,随你鬼鬼怪怪……”
眨眼间,只见前边的溪鳗,仿佛一个白乎乎的影子。脚下绿茵茵的石头桥却晃起来,晃着晃着扭过长条石头来。这桥像条大鳗似的扭向下游头,扭到水中央,扭到网那里,忽然,一个光条条的像是人,又像是鳗,又好看,又好怕,晃晃地往网那里钻……
镇长张嘴没有叫出声来,拔腿逃命不成脚步。有人在路边看见,说镇长光条条,红通通——那是酒的不是了。
一时间,这成了茶余酒后的头条新闻。过不久,镇长倒了霉,调到一个水产公司当了个副职,这还藕断丝连地给溪鳗捎些做鱼松的小带鱼、做鱼丸的大鲈鱼来。
袁相舟到县城上学,在外边住了几年。影影绰绰听说溪鳗生过一个孩子,和谁生的?究竟有没有做下这种传宗接代的事?也无凭据。
倒是这乡镇改造过商贩,也不断割过“尾巴”,个体的饮食业好比风卷落叶了。可是风头稍过一过,溪鳗这里总还是支起个汤锅,关起门来卖点鱼丸,总还有人推门进来,拿纸包了,出去带门。
袁相舟看见过屋里暗洞洞的,汤锅的蒸气仿佛香烟缭绕,烟雾中一张溪鳗的鸭蛋脸,眍眼窝里半合着眼皮,用一个大拇指把揉透的鱼肉刮到汤锅里,嘴皮嚅嚅的不知道是数数,还是念咒。有的女人家拿纸包了回家,煮一碗热汤,放上胡椒米醋,又酸又辣端给病人吃。
袁相舟又喝了两杯花雕,看着对面当年的镇长,把一碗鱼面吃得汤水淋漓,不忍细看。转头去看窗外,蒸蒸腾腾,溪上滩上似有似无的烟雾,却在心头升起,叫人坐不住,不觉站起来,拿笔斟酌着又写下几句:
鳗非鳗,鱼非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