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你还能活多大?”
“起码也得一百岁,孩子!越活越甜啊!”他们走进厂子,走进礼堂。他抱着孙女在边门的角落里坐下,听主席正在淋漓尽致地发挥高论。也许主席讲得太快了,只在人们耳朵里留下“板……板……板……”的声音。跟着是财务委员和经费审查委员的报告,那一连串数目字,只是讲给麦克风听的,没有一个会员注意他讲的是千是万,既然你上台了,就得让你讲完罢了,我们的听众是最有礼貌的了,从来也不把蹩脚的演说者哄下台去。
神圣的选举开始了。
主席再一次征求对候选人名单的意见,顿时场内鸦雀无声,这是不妙的征兆,主席心里想:“这名单在小组酝酿时,缺乏说服动员,看这劲头儿够呛。”
“同志们还有没有意见?”会场里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要没有意见,这名单就先用举手的方法通过了!”
“等一下!”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工友站起,“为什么这回没有了我们老好?”
坐在后边的老郝给震惊了一下。
主席连忙解释:“随着新的工作开展——”
另一个粗鲁的声音打断他:“直截了当说吧!老郝犯了什么错误?有人说该死的休养所是老郝盖的,可这馊主意不是他出的,我赌咒发誓,他原先打算盖在小树林的。”
主席台上交头接耳地议论。
小孙女觉得她爷爷在哆嗦,但是这激烈的场面吸引了她,她也顾不得了。
主席走到台口,大声地讲话,这时全场像一堆干草着火似的,噼噼啪啪地到处冒火星。“同志们!同志们!个别人的意见可以——”有人笔挺地举起手,主席让他发言。
“谁在漏雨的时候找人来修房子?谁整年马不停蹄地为别人忙着?谁在人家为难的时候伸过手来?是谁?像这样的人,不配做工会干部?”他愤愤地坐下,把椅子弄得轧轧响。
有人站起:“老吴头死了,你去了吗?你还是主席!”这厉害的责询弄得主席怪狼狈的。
主席台上召开了临时委员会,会场里完全像开了锅的水,猛烈地翻滚起来,有人打开了窗子,透进了初春的寒风。
小孙女觉得她爷爷平静了,不过这会抱得她更紧些,使得她没法扭回头去看爷爷的脸……
主席走到脚灯前,摆手让大家安静,他几乎是喊叫:“同志们!候选人名单不进行表决了,现在各车间来领选票,票已经印好了,同志们如果选郝魁山同志或别的同志,划掉其中任何一位……”
会场里又是一番纷乱,红色的票箱抬到场子中间。
“郝字是赤字帮个耳朵,魁字是鬼帮个斗,山是山水的山……”扩音器也无济于事,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人们都不愿离开,偏等看了选举结果才走。
选举计票人,选举监票人,又乱哄哄地喧嚣了一顿,被推选出来的人尴尬地走到票箱跟前,开始进行工作。
三千四百二十三张票。计算机从会计科取了来,噼里啪啦地摇着。扩音器放着唱片,呜嗷呜嗷地听不清唱的是什么。
人们簇拥着走来走去,小孙女已经失去了兴趣,她倒在爷爷的怀里睡着了,那是靠边门幽暗的角落,谁也没有在意。
真是手忙脚乱,又添了五把算盘,算盘珠子跳动着,郝魁山的选票在往上升,二千九百、三千一百、三千三百……三千四百零五。复核了一遍,计算机和算盘的数字完全符合,这消息不用扩音器,一眨眼全场每个角落都传遍了。
主席宣布选举结果:“第一名郝魁山同志,得票数为三千四百零五,第二名……”没等他说完,雷动的掌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安静!安静!”
谁也不听他的,掌声有节奏地响起,在后面的老郝,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痛苦,萎然地垂下了头。
“我们老好哪?让他出来讲话……”
“静,静!”主席敲着话筒,“静,静一下,同志们!今天这个会开得成功!请静一静,这是一次发扬民主的样板……”
“老好在哪?老好!老好!他来了吗?”人们都四处搜寻。小孙女惊醒过来,用背顶着她的爷爷,她爷爷像熟睡了似的纹丝不动。
“爷爷!爷爷!”她挣脱了她爷爷的僵硬的胳膊,回头看见他两眼木呆呆地瞪着,发僵的嘴唇在流着口涎,她恐惧地大叫起来。
老郝死了!
他静静地在人群的声浪里死去的。
全场沉静下来,静得连窗帘簌簌的飘响都听得见,寒风带来了春的气息,人们饱饱地呼吸着。想起了孜孜不息的老郝,脑海里波澜起伏,一个个眼睛都润湿了,虽然人们抑制着感情,怀念他的、感激他的人,都禁不住地嘘唏起来;就是那些对他抱愧的人,心头也是不很平静的。
按照工会法的规定,改选是在超过人数三分之二的会员中举行的。这次选举是有效的。新的工会委员会就要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