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她又沉思着,为什么他对她看一眼之后,才果决地不坐下来了呢?他是不是本想坐下来,因为对于她有什么不满意而翻然变计了吗?但愿他是简单地因为她是一个女客,觉得不大方便,所以不坐下来的。但愿他是一个腼腆的人!
婵阿姨想找一面镜子,但没有如愿。她从盆子里捡起一块蒸汽洗过的手巾,揩着脸,却又后悔早晨没有擦粉。到上海来,擦一点粉是需要的。倘若今天不回昆山去,就得在到惠中旅馆之前,先去买一盒粉,横竖家里的粉也快用完了。
在旅馆里梳洗之后,出来,到哪里去呢?也许,也许他——她稍微侧转身去,远远地看见那有一双文雅的手的中年男子已经独坐在一只圆玻璃桌边,他正在看报。他为什么独自个呢?也许他会高兴地说:
“小姐,”他会得这样称呼吗?“我奉陪你去看影戏,好不好?”
可是,不知道今天有什么好看的戏,停会儿还得买一份报。现在他看什么?影戏广告?我可以去借过来看一看吗?假如他坐在这里,假如他坐在这里看……
“先生,借一张登载影戏广告的报纸,可以吗?”
“哦,可以的,可以的,小姐预备去看影戏吗?……”
“小姐贵姓?”
“哦,敝姓张,我是在上海银行做事的。……”
这样,一切都会很好地进行了。在上海。这样好的天气。没有遇到一个熟人。婵阿姨冥想有一位新交的男朋友陪着她在马路上走,手挽着手。和暖的太阳照在他们相并的肩上,让她觉得通身的轻快。
可是,为什么他在上海银行做事?婵阿姨再溜眼看他一下,不,他的确不是那个管理保管库的行员。那行员是,还要年轻,面相还要和气,风度也比较的洒落得多。他不是那人。
想起那年轻的行员,婵阿姨就特别清晰地看见了他站在保管库门边凝看她的神情。那是一道好像要说出话来的眼光,一个跃跃欲动的嘴唇,一副充满着热情的脸。他老是在门边看着,这使她有点烦乱,她曾经觉得不好意思摸摸索索地多费时间,所以匆匆地锁了抽屉就出来了。她记得上一次来开保管箱的时候,那个年老的行员并不这样仔细地看着她。
当她走出那狭窄的库门的时候,她记得她曾回过头去看一眼。但这并不单为了不放心那保管箱,好像这里边还有点避免他那注意的凝视的作用。她的确觉得,当她在他身边挨过的时候,他的下颔曾经碰着了她的头发。非但如此,她还疑心她的肩膀也曾经碰着他的胸脯的。
但为什么当时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一眼呢?
婵阿姨的自己约束不住的遐想,使她憧憬于那上海银行的保管库了。为什么不多停留一会呢?为什么那样匆急地锁了抽屉呢?那样地手忙脚乱,不错,究竟有没有把钥匙锁上呀?她不禁伸手到里衣袋去一摸,那小小的钥匙在着。但她恍惚觉得这是开了抽屉就放进袋里去的,没有再用它来锁上过。没有,绝对的没有锁上,不然,为什么她记忆中没有这动作啊?没有把保管箱锁上?真的?这是何等重要的事!
她立刻付了账,走出冠生园。在路角上,她招呼一辆黄包车:
“江西路,上海银行。”
在管理保管库业务的行员办公的那柜台外,她招呼着:
“喂,我要开开保管箱。”
那年轻的行员,他正在抽着纸烟和别一个行员说话,回转头来问:
“几号?”
他立刻呈现了一种诧异的神气,好像说:又是你,上午来开了一次,下午又要开了,多忙?可是这诧异的神气并不在他脸上停留得很长久,行长陈光甫常常告诫他的职员:对待主顾要客气,办事不怕麻烦。所以,当婵阿姨取出她的钥匙来,告诉了他三百零五号之后,他就检取了同号码的副钥匙,殷勤地伺候她到保管库里去。
三百零五号保管箱,她审察了一下,好好地锁着。她沉吟着,既然好好地锁着,似乎不必再开吧?
“怎么,要开吗?”那行员拈弄着钥匙问。
“不用开了。我因为忘记了刚才有没有锁上,所以来看看。”她觉得有点歉疚地回答。
于是他笑了。一个和气的,年轻的银行职员对她微笑着,并且对她看着。他是多么可亲啊!假如在冠生园的话,他一定会坐下在她对面的。但现在,在银行的保管库里,他会怎样呢?
她被他看着。她期待着。她有点窘,但是欢喜。他会怎样呢?他亲切地说:
“放心罢,即使不锁,也不要紧的,太太。”
什么?太太?太太!他称她为太太!愤怒和被侮辱了的感情奔涌在她眼睛里,她要哭了。她装着苦笑。当然,他是不会发觉的,他也许以为她是羞赧。她一扭身,走了。
在库门外,她看见一个艳服的女人。
“啊,密司陈,开保管箱吗?钥匙拿了没有?”
她听见他在背后问,更亲切地。
她正走在这女人身旁。她看了那女人一眼。密司陈,密司!
于是她走出了上海银行大门。一阵冷。眼前阴沉沉的,天色又变坏了。西北风。好像还要下雨。她迟疑了一下,终于披上了围巾:
“黄包车,北站!”
在车上,她掏出表来看。两点十分,还赶得上三点钟的快车。在藏起那只表的时候,她从衣袋里带出了冠生园的发票。她困难地,但是专心地核算着:菜,茶,白饭,堂彩,付两块钱,找出六角,还有几个铜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