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
烂腿老五坐在栅门口的青石块上,脊梁倚着栅门,手捏着一打钱纸,在那里慢慢地撕开。嘴里不断地祷告着:
“你活着俺俩爱闹着玩,现在你死了,千万不要吓我。我胆子并不大,又歇在这栅门口。朋友,你让我再讨二年饭,俺们再到一块闹着玩罢……”
“乖乖,昨夜吓死我了!我听着鬼叫,连连叫了三声,从俺屋后叫上大路了。我赶紧叫唤小毛子的妈,又忙着拉被条蒙着头。”开饭店的王三说。
“咳,莫提了!昨天晚间,我看了天二哥以后,我就到一点红家里弄纸牌。结了场子,已经打三更了,她留我歇,我说我钱输光了,今夜让油匠胡子二哥快活罢。我走到三岔路,将要向南拐,忽听着一个人在我后面哼,我以为是病人走黑路的,待我回头一看,却鸟都没有,我的头发几乎吓竖了。
“我忽然明白了,这也许是天二哥的鬼。于是我壮着胆子说:‘你是天二哥么?’他却是‘哼哼’;‘你是天二哥么?’他还是‘哼哼’。‘你要真是天二哥,到不必这样,明天帮你埋深些就是了,你请放心罢,这事有我!’……”
“妈妈的,你说得真吓人!要是我在一点红家,打死我也不回去的;就是拼命也要在那里快活一夜,让他妈的油胡子作什么?”汪三秃子忿忿地截住吴二疯子的话。
在刘家茶馆里说书的吴六先生,扇着黑摺扇,穿着空心屎绿色的旧洋布大衫,后面补了两块蓝布,一是长圆形,一是三角形,斯文地站在烂腿的对面,他很慨然发了议论:
“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家都睁着眼望着他。“你看,什么事都有一定的。你看,风波亭将星落下,五丈原八卦无灵,这都是玉皇大帝同着列位诸仙排定的棋势。你看,常言道:‘阎王要你三更去,谁能留你到五更?’你看,天二哥昨天这时还能骂人打人,今天就没有气了。你看,天二哥虽是平凡人,也是经了阎王爷从黑色的生死簿子,圈将下来,交给牛头马面的,所以就不早不迟地在昨天下半夜将他结果了。唉,唉,你看。”
他叹着气,轻轻地摇了他刚剃过的青亮亮的头壳。王三向他只点头,很叹服他的妙论。吴二疯子颓丧着脸,不转眼看王三的女人在面案上和面。汪三秃子蹲在栅门的石限上,侧着耳朵,斜着眼看吴六先生的手势,好像是在茶馆里听他说书。
“他妈的,赚了活人钱,还想赚死鬼的钱;钱纸这样湿,一撕就破了。他妈的王八……”烂腿老五不耐烦地骂起来了。
天二哥在这南栅门外一伙中算最能喝酒的,他自小就会喝,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没有同酒离开过。他自己说:他爹会喝,他爹的爹也会喝,这酒瘾是从他娘胎里带下来的老瘾。
他近几天身上有些不舒服。昨天下午的时分,觉着心里比平常还难过。于是他凑了四百文,都买了烧酒喝。酒便是良药,可以治大小病,这是他爹的爹传下来的。他说过:“他妈的,有钱的老爷,刚得了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就忙着请先生喝药水。要是俺,就是一场伤寒病,也不过半斤老烧酒就完了事。”
他喝了四百文的烧酒,着实有些醉了。他坐在王三的饭店前面馍馍桌子旁边的一条大板凳上,两脚跷在桌裆希两手搂着腿膝盖。他的整个的脸面,以及他秃了顶的光头,都成了猪肝的一般颜色。
这时候,卖花生的小柿子提着花生筐从北大街来。天二哥一眼看了他,就笑着曳着嗓音向他说:
“我的乖乖,你来得真好,赶快送来给你天二爷亲个嘴罢!”
“去你妈的,怎么出口就伤人?”
“怎么?这小王八儿,你说什么?”
“说你妈的……”
“乖乖,反了天了么?……”天二哥站起身子,举了拳头对着小柿子打来,但一躲开,拳头落了空;小柿子转过身子反在天二哥脊梁盖捶了两拳。
这两拳是小事,但在天二哥身上却是从来就没有驮过别人的拳头;虽然十几年前挨过县官的小板子,那是为的蒋大老爷告他游街骂巷的罪过。但是这只能县大老爷和蒋大老爷可以打他,这小柿子又怎配呢?这耻辱,当然他是受不了,于是他发狂,他咆哮地赶来。没想到,他将离开馍馍桌子便扑的一交跌倒在地下。
他这一跌,却非同小可;就是王三、汪三秃子以及烂腿老五他们都惊异了。起初他们都想叫小柿子狠狠地吃一顿打,到没料着天二哥弱到这样。于是他们将他扶到原先的板凳上,安慰他道:“你喝醉了,酒醒醒再说罢。”吴二疯子带着老前辈的口吻,去申饬小柿子,不准他骂;要再骂,他就来打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