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刻将他领到我坐的白石上面,与他作详细的问答。
我就先告诉他:他几岁时我怎样常常见他,并且常引逗他喊笑。但他却懵然了。过后我便同他一问一答地谈起来。
“你的爸爸现在在哪里?”
“算在家里。……”小顺迟疑地答我,我从他呆呆的目光中,看得出他对于我这老朋友有点奇怪。
“你爸爸还给人家作活吗?”
“什么?……他每天只是不在家,却也没有一次,……带回钱来,……作活……吗?……不知道。”
“你妈呢?”
“死了!”小顺简单而急速地说。
我骤然为之一惊!这也是必然的,因为小顺的母亲是个瘦弱矮小的妇人,据以前我听见人家说过她嫁了十三年,生过七个小孩子,到末后却只剩小顺一个。然而想不到时间送人却这样的快!
“现在呢,家中还有谁?”
“还有妈,后来的。……”
“哦!你家现在比从前穷了吗?看你的……”
小顺果然是个自小就很聪明的孩子,他见我不客气地问起他家“穷”来,便呆呆地看着远处迷漫中的烟水。一会儿低下头去,半晌才低声说道:
“常是没有饭吃呢!我爸爸也常常不在家里。……”
“他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可是每天早饭后才来家一次。……听说在烟馆里给人家伺候,……不知道在哪里。”
说这几句话时,他是低声迟缓地对我说。我对于他家现在的情形,便多分明了了。一时的好问,便逼我更近一步向他继续问道:
“你……现在的妈多少年纪?还好呵?”
“听人家说我妈不过三十呢。她娘家是东门里的牛家。……”他说到这里,脸上仿佛有点疑惑与不安的神气。我又问道:
“你妈还打你吗?”
“她吗,没有工夫。……”他决绝地答。
我以为他家现在的状况,一个年轻的妇女支持他们全家的生计,自然没得有好多的工夫。
“那么她作什么活计呢?……”
“活计?……没有的,不过每天下午便忙了起来。所以也不准我在家里。……每天在晚上,这个苇塘边,我只在这里;……在这里!……”
“什么?……”
小顺也会摹仿成人的态度,由他小小的鼻孔中,哼了一声道:“我家里常常是有客人去的!有时每晚上总有两三个人,有时冷清清地一个也不上门。……”
我听了这个话,有点惊颤,……他却不断地向我道:
“……我妈还可以有钱做饭吃。……他们来的时候,妈便把我喊出来,不到半夜,是不叫我回去的。我爸爸他是知道的,他夜里是再不回来的。……”
我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小顺是在一个什么环境里了。仿佛有一篇小说中的事实告诉我:一个黄而瘦弱、目眶下陷、蓬着头发的小孩子,每天只是赤着脚,在苇塘里游逛。忍着饥饿,去听鸟朋友与水边蛙朋友的言语。时而去听听苇中的风声——这自然的音乐。但是父亲是个伺候偷吸鸦片的小伙役。母亲呢,且是后母;是为了生活,去作最苦不过的出卖肉体的事。待到夜静人稀的时候,惟有星光送他回家。明日呵,又是同样的一天!这仿佛是从小说中告诉我的一般。我真不相信,我幼时常常见面的玉雪可爱的小顺,竟会到这般田地?末后,我又问他一句:“天天晚上,在你家出入的是些什么样的人?”
小顺道:“我也不能常看见他们,有时也可以看一眼。他们,有的是穿了灰色短衣,歪戴了军帽的;有些身上尽是些煤油气,身上都带有粗的银链子的;还有几个是穿长衫的呢,每天晚上常有三个和四个,……可是有的时候一个也不上门。”
“那为什么呢?”
我觉得这种逼迫的问法,太对不起这个小孩子了。但又不能不问他。
小顺笑着向我说道:“你怎么不知道呢?在马头巷那几条小道上,每家人家,每天晚上都有人去的!……”他接着又笑了。仿佛笑我一个读书人,却这样的少见少闻一般。
我觉得没有什么再问他了,而且也不忍再教这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多告诉这种悲惨的历史。他这时也像正在寻思什么一般,望着黄昏淡露下的星光出神。我想:果使小顺的亲妈在日怕还不至如此,然而以一个妇女过这样的生活,他的现在的妈,自然也是天天在地狱中度生活的!
家庭呵!家庭的组织与时代的逼迫呀,社会生计的压榨呀!我本来趁这场雨后为消闲到湖边逛逛的,如今许多烦扰复杂的问题又在胸中打起圈子来。
试想一个忍着饥苦的小孩子,在黄昏后独自跑到苇塘边来,消磨大半夜。又试想到他的母亲,因为支持全家的生活,而受最大且长久的侮辱,这样非人的生活!现代社会组织下贫民的无可如何的死路!我想到这里,一重重的疑问、烦激,再坐不住,而方才湖上晚景给我的鲜明清幽的印象,早随同黑暗沉落在湖的深处了。
我知道小顺不敢在这个时候回家去,但我又不忍遗弃这个孤无伴侣的小孩子,在夜中的湖岸上独看星光。因此使我感到悲哀更加上一份踌躇。我只索同他坐在柳树下面。待要再问他,实在觉得有点不忍。同时,我静静地想到每一个环境中造就的儿童,……使我对着眼前的小顺以及其他在小顺的地位上的儿童为之颤栗!
正在这个无可如何的时候,突有一个急遽的声音由对面传来。原来是喊的“小顺……在哪……里呵?”几个字,我不觉得愕然地站起来。小顺也吓得把手中没放下的竹竿投在水里,由一边的小径上跑过去。我在迷惘中不晓得什么事突然发生。这时由苇丛对面跑过来的一个中年人的黑影,拉了小顺就走。一边走着,一边说道:“你爸爸今天晚上在烟馆子被……巡警抓了……进去,你家里……伍大爷正在那里,谁敢去得?……小孩子!……西邻家李伯伯,叫我把你喊……去……”
他们的黑影,随了夜中的浓雾,渐走渐远。而那位中年男子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分明了。
我一步步地踱回家来。在浓密的夜雾中,行人少了。我只觉得胸头沉沉地,仿佛这天晚上的气压度数分外低。一路上引导我的星光,也十分暗淡,不如平常明亮。
19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