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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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长讲话了:“……咱们的线纺得不好,工资就低,织的布就不耐穿,今日个大家比赛,看谁家纺的快,纺的匀。咱们要纺的好,就要考究车子,考究门道。纺的好的有奖品,还要她把门道讲给大家听,这几位同志也会帮咱们讲解……”

“唉,纺就得了,还要啥门道呢。”有谁在笑了。

“对着吗!老村长讲的对,要纺得好的说说她的诀窍吗!”又有谁赞叹着。

“咱们车子不顶事……”大家又一阵嗡嗡起来。

听到老村长命令动手,二十五辆车子一同转动起来了。周围看热闹的都退远了些。那二十五个纺车手都紧张的,用心的抽着摇着。有的盘坐在地上,有的坐一个小凳子,这里有纺了很久的,也有今年才学的。贺光勤家是年时由山西敌占区来的难民,她在家里就会纺,她是这村里纺的最好的,可是她的事太多,常常帮她汉子掏地,送饭,车子也顾不上好好修理,纺着纺着,线又断了。

茆丕荣的机子在屋子里也踏开了。二十四个头呢,一天就好纺二斤。他婆姨也参加了比赛。

车子转动的声音扰成了一片,人们在周围道长论短,娃娃们跑来跳去,喊着妈,哄笑着,闹成一片。香燃过了半截,大家加油呵!看,王升庭家的纺的最快,她的锭子上的线团最大。

时间越短促,大家纺的越起劲,村长宣布香已经熄灭了,才停止下来,轻轻地嘘着气,手与腰肢才得了活动。村长把线团都收了去,一个一个的在小戥子上称,几个人细细的评判,我和妇女们便拉(谈)开了,他们笑得好厉害,拿手蒙着脸笑,但她们对这谈话是有趣的,咱们拉的是怎样养娃娃。

评判的结果,几个车子修理好了的都有了进步,棉条卷的好的线都纺的比较匀。大家这才相信纺线线有很多门道。大家都争着留我们到她们家去吃晚饭,要我们帮助她们修理车子,卷棉花条。这天下午到晚上,我们都成了这村子上妇女们的好朋友,我们一刻也不得闲,她们把我们当成了知己,一定留我们第二天不走,问我们下次啥时候再来。我们也不觉地更加惜别了,心里想着下次一定要再来才好。

五月的夜

王丕礼的婆姨以全村最会做饭的能手招待我们吃了非常鲜美的酸菜洋芋糊糊下捞饭,王丕礼便很有兴趣地说:“走,找茆丕珍去!”“对,咱一道去。”我们都从炕上跳了下来。

“看你!”他婆姨用责怪的调子向他埋怨着,“才吃完饭么,烟也没抽,就拉着客人走啦。”又把身子凑近我们:“多坐会,多坐会,又没啥吃的,又没吃饱。唉……”

那年轻男人并没理她,各自跨步到窑外,拦住那两条大狗。

院子里凉幽幽的,微风摆动着几棵榆树和杨柳,它们愉快地发出颤动的声音。隔壁窑门也大开,灯光从里面透出来,满窑升腾着烧饭的水蒸气,朦朦胧胧看见有一群人,他们一定刚谈到一个顶有趣的事,连女人也在纵声地笑着。

山坡坡上散开的野花可真香,我们去分辨哪是酸枣的香气,哪是野玫瑰的香气和哪是混和的香气。

转过一个小弯,管子(芦笛)的声音便从夜空中传来,王丕礼便加快了脚步:“喂,走哇!”我们跟着他飞步向一个窑门跑去,还没有调好的胡琴声也听到了。

原来已经有好些人都集聚在茆丕珍家里了,炕上坐了四五个人,炕下面还站得有几个娃娃,婆姨们便站在通里窑的小弄里。

我的同伴都是唱歌的能手,他们一跨进窑门便和着那道情的十字调而唱起来了:“太阳光,金黄黄,照遍了山岗……”

茆丕珍便吹得更有劲了。老高横下那胡琴,挪出空地方来。

这几个青年人都是这庄子上的好劳动,身体结实,眉眼开朗,他们的胳膊粗,镢头重,老年人都欣赏他们的充满朝气,把自己的思想引回到几十年前去。他们又是闹社火的好手,腰肢灵活,嗓音洪亮,小伙子们都乐意跟着他们跑,任他们驱遣。他们心地纯良,工作积极,是基干自卫军里的模范。妇女们总是用羡慕的眼光去打量,因为他们加强了兴致,也因为他们会偶然发现自己丈夫的缺点。

我们刚来时还不能很熟悉,他们都带着一种朴质的羞涩说不会唱,但等我的同伴们一开头,他们也就没有什么拘束了。唱了一个又一个,唱了新编的又唱旧的。

老高会很多乐器,可惜村子上借不到一个唢呐,只有一把胡琴和一根管子,他不爱说话,只是吹了又吹,拉了又拉,整晚整晚的都是如此。他们告诉我说,他的管子就等于每人腰上插的旱烟管,从不离开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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