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唱了许多歌给他们听,小孩子们都跟着学。妇女们抹着额前的留海,露出白的牙齿笑。但到了晚上,人都走空了时,他却沉默了。他又想起了队伍,想起了他喂过的马,而且有一丝恐怖,万一这里的人,有谁走了水,他将怎样呢?
老太婆似乎窥出了他的心事,便把他按在炕上被子里,狡猾的笑道:“如果有什么坏人来了,你不好装病就这么躺下么?放一百二十个心,这里全是好人!”
村子上的人,也这么安慰他:“红军又会来的,那时你就可以回去,我们大家都跟你去,好不好呢?”
“我是瓦窑堡人!”这句话总还是时时流露在一些亲呢的嘲笑中,他也就只好回以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有一夜跟着狂乱的狗吠声中,院子里响起了庞杂的声音,马夹在里面嘶叫,人的脚步声和喊声一齐涌了进来,分不清有多少人马,登时沸腾了死似的这孤零的小村。
“蹲下去,不要响,让我先去看看。”老婆子搂着身旁的孩子,站起身往窑门走去。
烧着火的孩子,心在剧烈的跳:“难道真的自己人来了么?”他坐到地下去,将头靠着壁,屏住气听着外边。
“碰!”窑门却在枪托的猛推之中打开了,淡淡的一点天光照出一群杂乱的人影。
“妈啦巴子……”冲进来的人把老太婆撞到地上。“什么狗入的拦路……”他一边骂,一边走到灶边来了。“哼,锅里预备着咱老子们的晚饭吧。”
孩子从暗处悄悄看了他一下,他认得那帽子的样子,那帽徽是不同的。他更紧缩了他的心,恨不得这墙壁会陷进去,或是他生了翅膀,飞开了去,不管是什么地方都好,只要离开了这新来的人群。
跟着又进来了几个,隔壁窑里边,有孩子们哭到院子里去了。
发抖的老太婆挣着爬了起来,摇摆着头,走到灶前孩子身旁,痉挛的摸索着。无光的老眼,巡回着那些陌生的人,一句话也不敢响。
粮食篓子翻倒了,有人捉了两只鸡进来,院子里仍奔跑着一些脚步。是妇女的声音吧:“不得好死的……”
“鬼老婆子,烧火呀!”
这里的人,又跑到隔壁,那边的又跑来了,刺刀弄得吱吱响,枪托子时时碰着门板或是别的东西。风时时从开着的门口吹进来,带着恐惧的气息,空气里充满了惊慌,重重的压住这村庄,月儿完全躲在云后边去了。
一阵骚乱之后,喂饱了的人和马都比较安静了,四处狼藉着碗筷和吃不完的草料。好些人已经躺在炕上,吸着搜索来的鸦片;有的围坐在屋子当中,那里烧了一堆木柴,喝茶,唱着淫靡的小调。
“妈啦巴子,明天该会不开差吧,这几天走死了,越追越远,那些红鬼的腿究竟是怎么生的?”
“还是慢点走的好,提防的就是怕他打后边来,这种亏我们是吃过太多了。”
“明天一定会驻下来,后续部队还离三十多里地,我们这里才一连人,唉,咱老子这半年真被这起赤匪治透了。就是这么跑来跑去,这种鬼地方人又少,粮又缺乏,冷末冷得来,真是他妈!”
有眼光扫到老太婆脸上,她这时还瑟缩的坐在地下,掩护她身后的孩子。“呸”,一口痰吐到她身上。
“这老死鬼干么老挨在那儿。张大胜,你走去嫂她,看那里,准藏有娘儿们。”
老婆子一动,露出了躲在那里的孩子。
“是的,有人,没错,一个大姑娘。”
有三个人扑过来了。
“老爷!饶了咱吧,咱就只这一个孙子,他病咧!”她被拖到一边,头发披散在脸上。
孩子被抓到火跟前。那个张大胜打了他一个耳光,为什么他却是个小子呢!
“管他,妈啦巴子!”另外一双火似的限睛逼拢了来,揪着他,在开始撕他的衣服。
老太婆骇得叫起来了:“天呀!天杀的呀!”
“他妈的!老子有手枪先崩了你这畜生!”这是孩子大声的嚷叫,他因为愤怒,倒一点也懂不得惧怕了,镇静的瞪着两颗眼睛,那里燃烧着凶的火焰,踢了一脚出去,不意竟将那家伙打倒了,抽腿便朝外跑,却一下又被一只大掌擒住了!
“什么地方来的这野种!”一拳又落在他身上,“招来,你姓什么,干什么的?你们听他口音,他不是这里人!”
孩子不响,用力的睁着两个眼睛,咬紧牙齿。
“天老爷呀!他们要杀咱的孙子呀!可怜咱就这一个孙子,咱要靠他送终的……”爬了起来的老太婆又被摔倒地上了,她就嚎哭起来。
这时门突然开了,门口直立着一个人,屋子里顿时安静了,全立了起来,张大胜在敬礼之后说:
“报告连长,有一个混帐小奸细。”
连长走了进来,审视着孩子,默然的坐到矮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