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生时代及其后
时常这么想:如果我现在又是个中学生,够多么快活!我时常希望在梦中我居然又是中学生:我居然又可以整天跑、嚷、打架,到晚上睡在硬板铺上丝毫不感困难地便打起鼾来;居然又可以熬整夜预备大考把大捆的讲义都强记着,然后又在考试过后忘记得精光;居然又可以坐在天桥上和同学们毫无顾忌地谈自己的野心,幼稚地然而赤诚地月旦人物。呵呵!热烈愉快的中学生时代!前程远大的中学生时代!在那时,如果有谁不觉得整个世界是他的,那他一定不是好中学生,我敢说!
然而我始终未尝在梦中再为中学生,甚至中学时代的同学也不曾梦见半个。不过是十多年呢,然而抵得过一百年的沧桑多变的这十多年,已经去的远远,已经不能再到梦中来使我畅笑,使我痛哭,使我自负到一定要吞下整个世界!
是的,吞下整个世界!是中学生,一定得有这个气魄!有一个挨得起饿,受得起冻,经得起跌打的身体,有一个不怕风吹,不会失眠,不知道什么叫做晕眩的脑袋,还有,二三十年大好的光阴,原封不动地叠在他前面,他自己将来的一切,社会将来的一切,人类将来的一切,都操在我手里,都等待他去努力创造,他怎么可以自己菲薄?
遇到了年青的朋友时,我总喜欢听他们谈他们的中学生生活。听到了他们这时代所特有的斗争生活的紧张和快活,我常常为之神往;再听到了他们这时代所特有的青年的苦闷,我又常常为之兴奋而惆怅。不错,现代的青年,尤其是前程远大的宝贝的中学生,都不免有些苦闷,都曾经有过一度的苦闷;始终不感得此苦闷者,若非“超人”,便是浑浑噩噩的傻瓜。超人非此世所有,因而只有好中学生才会有苦闷,有一时的苦闷罢?这是我们当此受难时代所不得不经过的“洗礼”呀!时代的特征就是每一个有造化的青年必得经过一度苦闷。应该欢迎这苦闷,然后再战胜这苦闷,十分元气地要吞下全世界似的向前向前,干着干着,创造你自己将来的一切,社会将来的一切,和人类将来的一切罢!
斗争的生活使你干练,苦闷的煎熬使你醇化;这是时代要造成青年为能担负历史使命的两件法宝。
在我的中学生时代,却没有福气来身受这两件法宝的熏陶。相差不过十多年呀,然而我的中学生时代是灰色的平凡的,只把人煨成了恂恂小丈夫的气度。在我的中学生时代,没有发生过一件事情使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感受着兴奋和震荡。也许就是为此我始终不再梦见我的中学生时代了。
我的中学时代是灰色的,平凡的;没有现在的那许多问题要求我们用脑力思考,也没有现在的那许多斗争来磨练我们的机智胆略。我经历过浙西三府的三个中学校,如果一定要找出这三个中学校曾经给与我些什么,现在心痛地回想起来,是这些个:书不读秦汉以下,骈文是文章之正宗;诗要学建安七子;写信拟六朝人的小札;举止要风流潇洒;气度要清华疏旷,……当时固然没有现在那些新杂志新书报,即使也有一二种那时所谓新的,我们也视为俗物,说它文章不通,字非古义。在大考时一夜的“抱佛脚”中,我们知道了欧洲有那些国,那些战争,和中国有那些条约,有所谓法国大革命,拿破仑,普法战争,日俄战争,然而我们照例是过了大考就丢在脑后去了。世间有所谓社会科学,我们不知道,且也不愿意去知道。是在这样的畸形闭塞的空气中,我度过了我的中学生生活,这结果使我现在只能坐在这里写文章,过所谓“文士生涯”。
那时我们亦无所谓“苦闷”。苦闷的人是有福的,因为这是思想展开到某种程度的征象。因为通过了这一时期的苦闷,他的思想就会得确定,我将无往而不勇敢,而不愉快。我们的中学生时代却只有浑噩,至多不过时或牢骚,一种学来的牢骚:太息于前辈风流不可再见,叔季之世无由复闻“正始之音”那种无聊的非青年人所宜有的牢骚。
中学毕业的上一年,“辛亥革命”来了。住在沪杭铁路中段,每天可以接读上海报纸的中学生的我们,大概也有些兴奋罢?大概有一点。因为我们也时常到车站上买旅客手里带着的上海报,并且都革去了辫子了。然而这兴奋既无明确的意识的内容,并且也消灭的很快。第一个阳历元旦,在府学“明伦堂”上开了什么市民大会一类的东西,有一位,本来是我们这中学的校长且又是老革命党而又新任什么军政分府,演说“采用阳历的便利”;那天会里,这是惟一的演说。现在我还依稀记得的,是他拿拳头上指骨的凸出处来说明阳历各月的月大月小。如果说我在中学校曾经得了些新知识,那恐怕只有这一件事罢?
后来我又进过北方某大学,读完了三年预科,我还是我,除了多吃些北方的沙土,并没新得些什么,于是我也就厌倦了学校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