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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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多多头的话却又像一把尖刀戳穿了他们的心,——他们的信仰。“乱世年成,人家拆散,算得什么呢!死一个人,好比一条狗!”四大娘愈想愈苦,就哭起来了。

“多早晚真命天子才来呢?黄道士的三个草人灵不灵?”

在悲泣中,她又这么想,仿佛看见了一道光明。

一天一天更加冷了。也下过雪。菜蔬冻坏了许多。村里人再没有东西送到镇上去换米了,有好多天,村和镇断绝了交通。全村的人都在饥饿中。

有人忽然发见了桑树的根也可以吃,和芋头差不多。于是大家就掘桑根。

四大娘看见了桑根就像碰见了仇人。为的他家就伤在养蚕里,也为的这块桑地已经抵给债主。虽然往常她把桑树当作性命。

村里少了几个青年人:六宝的哥哥福庆,和镇上张剥皮闹过的李老虎,还有多多头,忽然都不知去向。但村里人谁也不关心;他们关心的,倒是那张家坟园里的松树。即使是下雪天,也有人去看那坟上的松树到底还剩几棵。上次黄道士那一派胡言早就传遍了全村,而且很多人相信。

黄道士破屋里的三个草人身上渐渐多些纸条,写着一些村里人的“八字”。四大娘的儿子小宝的“八字”也在内。四大娘还在设法再积五百个钱也替她丈夫去挂个纸条儿。

女人中间就只有六宝不很相信黄道士的浑话。可是她也不在村里了。有人说她到上海去“进厂”了,也有人说她就在镇上。

将近“冬至”的时候,忽然村里又纷纷传说,真命天子原来就出在邻村,叫做七家浜的小地方。村里的赵阿大就同亲眼看过似的,在稻场上讲那个“真命天子”的故事:

“不过十一二岁呢,和小宝差不多高。也是鼻涕拖有寸把┏!…”

站在旁边听的人就轰然笑了。赵阿大的脸立刻涨红,大声喊道:

“不相信,就自己去看罢!‘真人不露相’?嗨,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慢点儿,等我想一想。对了,是今年夏天的时候,这孩子,真命天子,一场大病,死去三日三夜。醒来后就是‘金口’了!人家本来也不知道。八月半那天,他跟了人家去拔芋头,田塍上有一块大石头——就是大石头,他喊一声‘滚开’,当真!那石头就骨碌碌地滚开了!他是金口!”

听的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赵阿大,又转脸去看四大娘背后的瘦得不成样子的小宝。

有人松一口气似的小声说:

“本来真命天子早该出世了!”

“金口还说了些什么?阿大!”

阿四不满足地追问。但是赵阿大瞪出了眼睛,张大着嘴巴,没有回答。他是不会撒谎的,有一句说一句不能再添多。过一会儿,他发急了似的乱嚷道:

“各村坊里都讲开了,‘人’是在那里!十一二岁,拖鼻涕,跟小宝差不多!”

“唉!还只得十一二岁!等到他坐龙庭,我的骨头快烂光了!”

四大娘忽然插嘴说,怕冷似的拱起了两个肩膀。

“谁说!当作是慢的,反而快!有文曲星武曲星帮忙呢!福气大的人,十一二岁也就坐上龙庭了!要等到你骨头烂,大家都没命了!”

荷花找到机会,就跟四大娘抬杠。

“你也是‘金口’么?不要脸!”

四大娘回骂,心里也觉得荷花的话大概不错,而且盼望它不错,可是当着那么多人面前,四大娘嘴里怎么肯认输。这两个女人又要吵起来了。黄道士一向没开口,这时他便拦在中间说道:

“自家人吵什么!可是,阿大,七家浜离这里多少路!不到‘一九’罢?那,我们村坊正罩在‘血光’里了!几天前,桥头小庙里的菩萨淌眼泪,河里的水发红光,——哦!快了!半年,一年!——记牢!”

最后两个字像猫头鹰叫,听的人都打了个寒噤,希望中夹着害怕。黄道士三个古怪草人都浮出在众人眼前了,草人上挂着一些纸条。于是已经花了五百文的人不由得松一口气,虔诚地望着黄道士的面孔。

“这几天里,松树砍去了三棵!”

荷花喃喃地说,脸向着村北的一团青绿的张家坟。

大家都会意似的点头。有几个嘴里放出轻松的一声嘘。

赵阿大料不到真命天子的故事会引出这样严重的结果,心里着实惊慌。他还没在黄道士的草人身上挂一纸条儿,他和老婆为了这件事还闹过一场,现在好像要照老婆的意思破费几文了。五百个钱虽是大数目,可是他想来倒还有办法。保卫团捐,他已经欠了一个月,爽性再欠一个月,那不就有了么?派到他头上的捐是第三等,每月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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