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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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问方面讲,张女士很不错;在性情方面讲,王女士是好的。但即使她们俩合而为一,也还不是我的理想。她们都有若干的成见——是的,成见,在学问上在事物上都有的。”

旧同学不得要领似的睁大了惊异的眼。

“我所谓成见,是指她们的偏激的头脑。是的,新女子大都有这毛病。譬如说,行动解放些也是必要的,但她们就流于轻浮放浪了;心胸原要阔大些,但她们又成为专门骛外,不屑注意家庭中为妻为母的责任;旧传统思想自然要不得的,不幸她们大都又新到不知所云。”

“哦——这就难了;但是,也不至于竟没有罢?”

旧同学沉吟地说;他心里却想道:原来理想的,只是这么一个半新不旧的女子!

“可是你不要误会我是宁愿半新不旧的女子。”君实再加以说明,似乎他看见了旧同学的思想。“不是的。我是要全新的,但是不偏不激,不带危险性。”

“那就难了。混乱矛盾的社会,决产生不出这样的女子。”

君实同意地点着头。

“你不如娶一个外国女子罢。”旧同学像发见了新理论似的高声说,“英国女子,大都是合于你的想像的。得了,君实,你可以留意英国女子。你不是想游历欧洲么,就先到伦敦去找去。”

“这原是一条路,然而也不行。没有中国民族性做背景,没有中国五千年文化做遗传的外国女子,也不是我的理想的夫人。”

“呵!君实!你大概只好终身不娶了!或者是等到十年二十年后,那时中国社会或者会清明些,能够产生你的理想的夫人。”

旧同学慨叹似的作结论,意要收束了本问题的讨论;但君实却还收不住,他竖起大拇指霍地在空中画了个半圆形,郑重的说:

“也不然。我现在有了新计划了。我打算找一块璞玉——是的,一块璞玉,由我亲手雕琢而成器。是的,社会既然不替我准备好了理想的夫人,我就来创造一个!”

君实眼中闪着踌躇满志的光,但旧同学却微笑了;创造一个夫人?未免近于笑话罢?然而君实确是这么下了决心了。他早已盘算过:只要一个混沌未凿的女子,只要是生长在不新不旧的家庭中,即使不曾读过书,但得天资聪明,总该可以造就的,即使有些传统的性习,也该容易转化的罢。

又过了一年多,君实居然找得了想像中的璞玉了,就是娴娴,原是他的姨表妹;他的理想的第一步果然实现了。

娴娴是聪明而豪爽,像她的父亲;温和而精细。像她的母亲,她从父亲学通了中文,从母亲学会了管理家务。她有很大的学习能力;无论什么事,一上了手,立刻就学会了。她很能感受环境的影响。她实在是君实所见的一块上好的“璞玉”。在短短的两年内,她就读完了君实所指定的书,对于自然科学,历史,文学,哲学,现代思潮,都有了常识以上的了解。当她和君实游莫干山的时候,在那些避暑的“高等华人”的太太小姐队中,她是个出色的人儿;她的优雅的举止,有教育的谈吐,广阔的知识,清晰的头脑,活泼的性情,都证明她是君实的卓绝的创造品。

虽则如此,在创造的过程中,君实也煞费了苦心。

娴娴最初不喜欢政治,连报纸也不愿意看;自然因为她父亲是风流名士,以政治为浊物,所以娴娴是没有政治头脑的遗传的。君实却素来留心政治,相信人是政治的动物,以为不懂政治的女子便不是理想的完全无缺的女子。他自己读过各家的政治理论,从柏拉图以至浩布士,罗素,甚至于克鲁泡特金,马克思,列宁;然而他的政治观念是中正健全的,合法的。他要在娴娴的头脑里也创造出这么一个政治观念。他对于女子的政治运动的见解,是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如果大多数女子自己来要求参政权,我就给她们。”英国的已颇激烈的“蓝袜子”的参政权运动,在君实看来是不足取的。

他抱了严父望子成名那样的热心,诱导娴娴读各家的政治理论;他要娴娴留心国际大势,用苦心去记人名地名年月日;他要娴娴每天批评国内的时事,而他加以纠正。经过了三个月的奋斗,他果然把娴娴引上了政治的路。

第二件事使君实极感困难的,是娴娴的乐天达观的性格;不用说,这是名士的父亲的遗传了。并且也是君实所不及料的。娴娴这种性格,直到结婚半年后一个明媚的四月的下午,第一次被君实发见。那一天,他们夫妇俩游龙华,坐在泥路旁的一簇桃树下歇息。娴娴仰起了面孔,接受那些悠悠然飘下来的桃花瓣。那浅红的小圆片落在她的眉间,她的嘴唇旁,她的颈际,——又从衣领的微开处直滑下去,粘在她的乳峰的上端。娴娴觉得这些花瓣的每一个轻妙的接触都像初夜时君实的抚摸,使她心灵震撼,感着甜美的奇趣,似乎大自然的春气已经电化了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纤维,每一枝极细极细的血管,以至于她能够感到最轻的拂触,最弱的声浪,使她记忆起尘封在脑角的每一件最琐屑的事。同时一种神秘的活力在她脑海里翻腾了;有无数的感想滔滔滚滚的涌上来,有一种似甜又似酸的味儿灌满了她的心;她觉得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一个字也没有。她只抓住了君实的手,紧紧地握着,似乎这便是她的无声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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