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云南

百年百篇经典游记[电子书]

好一个“倒挈天下”!我想,所谓倒挈天下,是否有点反弹琵琶、倒提悬壶的架势,是否有如“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的景观,是否意味着它是源而不是流,是本而不是末呢?且看横断山脉,作南北向排列,高山峥嵘,激流汹涌,状如笔架,看那野人山、伊洛瓦底江、高黎贡山、怒江、怒山、澜沧江、大雪山、金沙江等等一字儿排开,何其险雄。而这些河流的走向,竟然有种立足云南,走向世界的气派:除金沙江为长江上游外,伊洛瓦底江的上游叫恩梅开江,它与怒江一起,最后都注入了印度洋;澜沧江下游叫湄公河,从越南入了南海;红河发源于洱海,最后入了北部湾,看,它们的外向性、开放性何其强烈。我想,“倒挈天下”似乎还意味着这样一个问题:云南,究竟是一块被主流文化遗弃的瘴疠之地,还是中华文明的一个重要的发祥地?1965年5月1日,对云南北部金沙江畔的元谋县上那蚌村来说,可能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但对文化人类学和考古学来说,却是划时代的一天。这一天,在这里,“元谋直立人”被发现了(其实只是发现了两列猿人的门齿),它推翻了一些结论,又改写了一些结论,它证明,比起北京猿人、蓝田猿人、郧阳猿人来,元谋人都要早得多,早100万年左右。更让我们惊讶的是,著名的“禄丰古猿”也出现在这一带,它比元谋人又要早800万年,是向南方古猿和非洲大猿进化中的一种猿类。这也就是说,人类的祖先有相当一部分,最早是生活在这里,而不是别处。

云南就是这般奇妙:你在地球的任何角落都不会再找到类似云南的地方了,但你在云南却几乎可以找到外面许多地方和许多历史断层的生态模型,不管是关于气候的,动植物的,还是关于地缘的,风俗的。解放初期不必说了,那时的云南,氏族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等各种社会形态俱全,那时的民族种类也多极了。同一种民族的人,往往由于交通阻隔渐生变异,愈变愈繁复。那么现在呢?现在它的生存样相也依然是多样的,仍具博物馆性质,比如,在滇川交界处的泸沽湖上,摩梭人带有母系社会性质的阿注婚姻就并未完全绝迹;而在玉龙雪山,中甸草原,信奉东巴教的纳西人,不但至今使用着高级的象形文字,而且残留着悲怆的“情死”现象,令人回肠荡气,感慨万端。作家汤世杰的长篇小说《情死》和长篇随笔《殉情之都》,大受文坛青睐,有由然矣。依我看,汤笔下的男女主人公写来白璧无瑕,柔情似水。作者对他笔下人物的理解也很有高度,他说:“尽管历史条件和自然环境限制了这个北方迁徙来的民族的发展,但这个宁可用死亡换取心灵自由的民族,是不可战胜的。”

冬日穿行在云南的崇山峻岭、激流险滩之间,仰观明丽的云儿朵朵,俯看长满黄灿灿油菜花的坝子,我们该作何感想呢?我们尚弄不明白,上帝对云南究竟是太钟爱了,还是太冷落了?若说不冷落,何以通过地壳运动,把它抬高、悬置和封闭起来,使其交通极端困难,让马帮单调的铃声延缓着它的历史脚步;若说不钟爱,何以又给了它那么多得天独厚的气候和物产,使之具有金属王国、动植物王国的美称。直到今天,云南也还是一个比较落后的内陆农业省份,甚至在某些角落还能找到原始社会的残痕,但我以为,云南吸引人们的,决不仅仅是它在商业化和都市化之外的奇风异俗,而是它的杂色的文明有可能给予现代人的精神滋养。记得有位学者说过,“文明人有时很野蛮,而野蛮人有时倒很文明”,人类的文明不是哪一国哪一族的专利,它是众多国家、民族在漫长历史中的创造,而悠悠中华文明,博大精深,它何尝不也是一个多元而丰富的文化共同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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