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忆姑苏

百年百篇经典游记[电子书]

靠西是护城河,由南向北,有盘门和阊门,名气大,也因为人。先要想到筑城的伍子胥,后要想到制砚的顾二娘。专诸巷内的砚坊还能够门庭依然吗?如果去转一趟,过旧门而追想,总也是好的。可时间太少,连这一点也办不到。比较着看,还不及前年在成都,虽也忙,总还是去了锦江畔的望江楼,流连于制成涛娘笺的那口薛涛井。西北望浣花溪,似也能博少陵野老一笑。盘阊之间,绿鬓红颜皆往矣(从小说家言,仁清巷葫芦庙里的乡宦甄士隐、穷儒贾雨村,也是面影依稀了)。虎丘的贞娘墓,其上的繁花却蔚成锦绣,草色之青,如横翠眉。《红楼梦》薛宝琴怀古绝句中伤咏杨贵妃的那一联诗,可移用于胡贞娘,云:“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花冢芳魂,香丘艳骨,只合于来人长做浪漫之想了。“花之颜色人之泪”,是伤情;“安得返魂香一缕”,是痴愿,虽缥缈,总也算找到了情有所归的古迹。

应该找来朱素臣的《秦楼月》看一看,也能略得陈素素吊贞娘墓的片时心情。

陆羽泉边看水,是赏景兼以怀人。我去年初春曾过江西上饶,入城的街口立着陆鸿渐石像,这有根据。传,广教寺有一眼他开的泉,品为天下第四。他在这里隐居,过林下神仙般的生活,还写出了《茶经》。在虎丘寺又见到同他相关的一景,自然感到似曾相识。壁镌“第三泉”摩崖,本地人讲,这是陆羽定下的,而张文新的《煎茶水记》明载,品虎丘寺水为天下第三的,是刘伯刍,陆羽只视这水为第五。这有出入,不能甚详,图省心,只以苏州人已有的说法为定论。如果能像在无锡惠山寺那样,坐进映月的二泉(对惠山寺水,刘、陆的意见相一致)之畔的轩堂,喝一碗茶,该有多好。或可恰能体味崖上“汲清”、“品泉”的意境。

七里山塘横虎阜之前,粼粼长波正与峭壁间的剑泉深漪相依傍。想必袁宏道所谓“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光景,箫鼓楼船就是沿河而来的吧!花树影里,枕溪桥碧波而观虎丘之月,当入广寒清梦。梦,也多悲欢,明人程嘉燧的《金阊曲》唱道:“长夜牵愁无远近,山塘一望似秋河。”这又是忧怨气味了。

游山塘,容易想到横塘,横塘是盘门以西的一个镇。我已说过,此游未去爬木渎灵岩、吴县天平;时,虽在早春,也未登光福塔以观邓尉香雪海,故无缘从胥江过,也就不能知道横塘会是什么样子,包括曾经从书里知道的那座“客到烹茶,灯悬待月”的古驿站。同样是印在书间的字,颇能牵人感情的,是贺铸的那首《青玉案》,上阕是:“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凌波微步,绣履芳尘,以暮年退居吴下的庆湖遗老,想的,依然是青春放歌的种种浪漫。翻旧籍,是他有小筑在横塘,故常往来其间。数程山水迢遥,望中如何就浮现出风鬟雾鬓、红裙翠袖呢?情爱的根,怕只能据《能改斋漫录》去推想了,云:“方回眷一姝,别久,姝寄诗云人至老,未肯断灭的,在他,怕仅剩下一缕粉香之思了……”

联想还可以再广些,是由横塘而近及枫桥南端的下塘。若以一般面貌而言,我看它和多数江南老镇大体仿佛,临古运河,碎石铺路,矮檐相接,不宽的街巷随其曲折,望之颇深。镇上人家浣衣洗菜也多在桥边。看,我好像又到了田舍竹篱一带地方,同对岸寒山寺前的商市比,是时风淡而古意浓,可赋桃源之咏。

铁岭关,虽未能与长城诸关比险,但古运河旁有此一关,聊可于江南秀色中显几分雄风。郁达夫不是嫌苏州话没有丈夫气吗?实在也难以赞同。我效登麦城以四望兮的王仲宣,上楼头,放眼山水,心中犹填一股英雄气。这又很有些像在京口北固亭怀古的辛弃疾了。东北望,就是寒山寺,我只好远《稼轩长短句》而近《五灯会元》。同时想到的,自然还有张继那首传诵于众口的《枫桥夜泊》。诗,从小算起,至今听了不知多少遍,也曾在内心造境兼画景,忽然就真的来了,虽不像张祠部晚泊江枫(施蛰存据《中兴间气集》,以为张继的船是泊在距寺和桥还相当远的松江上),卧对霜月,总也是站在不甚高的古桥上,望长流之水,往来船只,渔火钟声皆能入梦。我是打渔人出身,对这一景很容易怀有感情。人稠,未亲撞已非唐代旧物的那口铁钟,只在寺院里走走,以眼看,所求,是把这些一闪而过的景和物都印在心上。同历代寺前闻钟的人,如高启、王士芍流相比,我虽晚来数百年,获得却像是不少于他们。若说欧阳修、俞曲园对张诗所置的疑问,更可以不论,故纸和我不相关。我闭目浮想的,是寒月挂在古寺的檐角,桥下幽暗的影子里,歇泊着的客船如一片静叶,乌篷深处闪跳着几点亮红的光,人刚睡去,梦中有轻轻的甜笑。

初游姑苏,是在古意和诗境里流连。逐梦而行,似同距今很远或不很远的多位故人有了神的交往,形的存灭,像是可以不管。意和境与心相连,不容易断,也就引我他年幸得吴越之游时,重温金阊旧梦,且补憾。若能上洞庭山而看江南秀女采摘碧螺春,兼听湖中秋娘的渔歌清唱,欣喜的同时,或许又要想到贞娘冢上丛杂的花草和沧浪亭下水,含烟带雾净如梦,陈芸泛月的歌笑仿佛还飘在那里,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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