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仿吾
“仅仅几分钟的工夫,就能使我们由龌龊的都市逃出,投到纯朴的大自然的怀里来,我们是不能不感谢发明蒸汽机的人,我们是不能不感谢Watt。”
我心里这样想着,我的双眼不住地在一望无涯的平原之中狂驰。远方的树木在同我们赛跑,近处的田畴在为我们后退;大地好像分做了两半边在我们的两边旋转;左边的与钟表的双针同一方向,右边的却恰恰相反。我把全身靠在车上月台的后壁(因为我们始终不曾得着一个座位,直到我们的目的地点),眼睛跟着电线的Catenary在玻璃窗上波动:有时电线低到与我们齐肩,有时直涌出车窗以上。无尽藏的电柱一根根把我们一瞥便过去了。
无锡的梅园与太湖的风景,去年此节便有友人Y君与K君约过我去游玩。那时候,一因不得闲暇,二因游兴不佳,终于不曾实现。这回又是两君来信劝诱,爱牟首先心动,他好像打算一件重大的事情一般,用了回想的神气说道:
“明天是礼拜六,还有大学的筹备会议要去来,后天恰是礼拜日,他们正可以引导我们去探访。后天我们早点起来,乘早班火车去,我们可以玩一整天的。第二天他们有功课我们可以自己去游玩。”
N也是无可无不可,于是我们便决定了采用爱牟的计划。
我从长沙来到上海,不觉已经一年有半,我常常对江浙的朋友们诉我这一年余还不曾感到江南的情调,他们之中有些说:这是因为我总是一个南方人;然而大多数都责我不应长在上海不去游玩。我知道他们的话很有道理,不过杭州与苏州我曾去过,结果是使我失望了,我更不知尚有何处可去,我也不曾有过许多的余闲。
我常常这般想:我们如果要领略江南的情调,我们不应当向俗人麇集的地方去寻,我们反应当向时人罕识的赤裸裸的大自然中去欣赏。因为审美观念尚未发达的一般的中国人,当他们破坏一切美的事物的时候,他们实比恶魔还要凶狠。
无锡是一个小小县治,太湖尤是强盗出没之所。它们或能使我感到江南的情调。我这样想,所以爱牟提议坐三等车的时候,我还笑说坐四等车都不要紧。
昨晚有人请我们吃饭,爱牟高兴起来,便拉着大家饮了不少的酒。结果是他喝得大醉了。我护他回来睡下之后,因为还有一点事故,便又坐了电车往上海的中央部来,但我也饮了不少的酒,不知不觉之间,我在电车上睡着了。等我醒过来,我已坐过了约莫有两倍多的路。
今早我从醉梦中醒来。从衣袋里抽出表来看时,已经是七点了!不仅早班已过,七点半的第二班车也已来不及了。我急忙穿了衣服来看爱牟时,他兀自酣睡未醒!
我们幸而赶上第三班快车了。虽然没有得着坐位,然而一到这久阔的另一世界之中,我们便什么苦痛都忘记了。
现在在我们面前展开着的是一片一望茫茫的旷野。我们远望浑浊的层云,我们近看澄清的流水,我们看远树,看近树,看阡陌上的行人来往。
在这爽人神魄的慈惠自然之中,有使我们看了不快的,那便是在田亩中散着的棺材与高冢。这是人为的破坏之一例。我觉得好像有唤人复归现实的呼声在响,又觉得好像在葛雷的“墓畔哀歌”的世界,大地顿如一片荒坟在眼中高高涌起。我把带来的季刊二卷二号中爱牟所译的这首名诗翻出来低吟了几遍,心中不觉起了一阵不可遏的悲响。
到处只是一样的树木,一样的人家与一样的田亩,上海到无锡的旅程毋宁说是单调已极。在这样的单调之中,多少可以给人一点新的刺激的,只是昆山、天平山与苏州的城郭。然而以这点新的刺激来破这极端的单调,未免太微弱了,我们终于在这种单调之中到了无锡。
Y君与K君在出月台的地方引领观望,我们在人群之中挣扎着,相望而点首。他们显然是很愉快;他们是从九点钟以来钉在这里。
无锡是这样大的一个都市,这事情便先使我噤住了。惠泉山形似长沙的岳麓山尤使我惊喜。我们在一个馆子里吃了一点便饭之后,便雇车直赴惠山。
我把惠泉与岳麓并提,不过是就山的外形说。若就山的外观与内容说,到底不能同日而语。岳麓前临湘江,湘江不是运河所可比拟;岳麓有葱蔚的树林,有深幽的禅院,有醉人的钟声,有滴滴的泉水——这些都是惠泉所无的。岳麓虽与长沙城只隔着湘江,然而湘江既甚广阔,中间尚有一洲(即古长沙,今已成为陆地,有居民不少),我们从长沙望此洲,已经好像是海中的仙岛,我们更由此洲望岳麓,那便直是另外的一个世界。我在长沙年余,终日不是由长沙城远望岳麓寄我的遐想,便是遥趋岳麓,避城市的喧嚣。在死城一般的长沙,我能在死尸的堆中住至一年以上,实是因为有了岳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