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屋内尚点着灯火,松林饭棚下对面都看不清楚,日出云霞的微辉映照过来,山前一片松树顶及树干沾了些光辉显出青翠与赤赭色。山底的丘陵中间,有两个湖分铺在那里,因群山的阻隔,还映不着日出霞彩,只照着天上紫云化成银灰的颜色。
过了两三分钟,风势愈来愈大,刹那间东方一片血腥色的红云已不见了,天已渐渐亮了。我们收拾了东西,胡乱吃了两个饭团,随大家出了栈房。栈房一宿只要一元左右,饭是吉田饭铺送上来的,这样事皆由团长张君办理,省了我们许多麻烦。
上山路风势极猛,迎头吹来,我与李女士皆不能支持,差不多走上一步,被风打下一步的光景。不得已教领路的,又是替大家负物上山的人在前执住我们两人拉着的棍子,拉我们向上走。这个人到底是走惯山的,手牵着我们两人,背上驮着一大包东西,走起路来依然如常稳重,毫不现出吃力样子。
走了一里路光景,不知上了多高,我觉得呼吸极困难,山上空气稀薄的原故吧。正好坡上面有石室一座,望见前面的人停下来,我们也上去休息。
石室是靠大岩石作后壁,两旁堆石作墙,顶上搭了席子木片之后,再用大石头块压好的。室内亦有席铺地,有地炉煮水,并有红豆粥,甘酒及各种罐头出卖,价钱比山下差不了多少,因为价钱是警察代定的,山上买卖人无可奈何,只好将东西材料减少一些,例如红豆粥只是一碗有豆子色的糖水而已。
吃过一碗茶之后,风也稍止了些,精神稍微恢复了,我便走去露天茶棚下想望望山景,走路时虽偷眼也曾望到一点,究竟不敢多看,因为怕“山醉”更不能上路了。
这目前的确是一幅神品的白云图!这重重舒卷自如,飘苌褚莸陌自屏着千层万层青黛色蜿蜒起伏多姿的山峦是何等绰妙,山下银白色的两个湖,接着绿芊芊横着青青晓烟的水田是如何的清丽呵!我倚在柱子旁看痴了。我怕我的赞美话冲犯山灵,我恐怕我的拙劣画笔猥亵了化工,只默默的对着连带来的写生本都不敢打开了!
这海拔八千多尺的岩石上,站着我这样五尺来长的小躯体,自己能不觉得局促吗?自己能不觉得是一个委琐不堪的侏儒吗?可是同时一想,我们人的最始最终的家原是一个伟大的宇宙,这里美妙的山川,不过是我们的庭园的一部分,我们自然可以舒舒服服的享受,休息休息我们多烦扰的破碎不完的元神,舒适舒适我们不胜跋涉疲倦局促的躯壳吧!
想到这里,蓦然觉得我已经伏在美妙宇宙的怀里,我忘去了一切烦扰疲劳和世间种种,像婴儿躺在温软的摇篮里一样。
“喂,走哪!”忽然惊觉我的甜梦,只得睁着惺忪的眼,冒着冷风,拉着领路的人棍子走,那样子大约像牵牛上树一样费力气吧!
愈走上去风愈大起来,山顶上沙子因风吹下来,令人不能睁目,大约又走了两三中里,到了一石室,据说是不动岳六合目,大家又停下来。
大家皆跑进石室避风,有人吃鸡蛋红豆充饥。
这里不知又高了多少,喘气都觉得费劲,风太猛,虽有人牵着走也走不动了。有一些人自知不能上去,有一些人还鼓着勇气,非到顶上不可,末了分了两组,愿上愿下的平均起各一半,我当然归愿下的了,但是对于继续上去的人,心中不免有些羡慕与妒嫉。
我们一行十二人歇息够了,叫领路的带我们走下山到御殿场坐火车回东京。领路的也不识路,几乎走错了,幸而山上的人指引我们上了中道,由山腰穿过去须走口之六合目,由彼间下砂走道直到须走口,由彼乘自动车去御殿场。
我们依指引的路走下山去,不想山腰之路,亦无所谓路,只是在山腰斜坡处,走出一些道路印子来就是了。山腰上大概皆火山烧过松脆之岩石,常有一段路为松脆石沙子,脚一踏下去,岩石就会松落下来,或石沙子一松,纷纷滚下山去。那时风势极猛,由山顶直吹下来,左右又无可以攀扶的树木或岩石,每每脚踏着松脆石子,身子一歪,便跌倒,风又迎头吹住,想爬起来很不容易。在风沙里眼也睁不开,如若一不留神,随风跌倒几千尺深的山底也是意中事。我起先差不多给风绊住不能动了,滢也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了,幸而有曾君江淮帮助,方才过了这一条危险万状的山腰。这山腰算来只约有四五中里长,费时约二点多钟吧,在我已经似乎走了一年了。那时时刻刻有跌下深渊的恐惧与兴奋,现在想来,宛如隔世的事。
近午时大家走进了一条羊肠曲道,两旁小树扶疏,少避风势,过一上流融雪之大岩石时,大家坐下歇憩吃干粮,再前行便到须走口之六合目茶店。
这一条路并不难行,大家稍微休息吃茶,买了新草鞋穿上,弃了旧的便走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