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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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几次说过了和这类似的话。现在又来反复解说,这似乎不应该。而且在这时候整个民族的命运都陷在泥淖里,我似乎没有权利来絮絮地向人诉说个人的一切。但是我终于又说了。因为我想,这并不是我个人的事,我在许多人的身上都看见和这类似的情形。使我们的青年不能够奋勇前进的,也正是那过去的阴影。我常常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倘使我们是没有过去生活的原始人,我们也许能够做出更多的事情来。

但是回忆抓住了我,压住了我,把我的心拿来肢解,把我的感情拿来拷打。它时而织成一个柔软的网,把我的身体包在里面;它时而燃起猛烈的火焰,来烧我的骨髓。有时候我会紧闭眼目,弃绝理智,让感情支配我,听凭它把我引到偏执的路上,带到悬崖的边沿,使得一个朋友竟然惊讶地嚷了出来:“这样下去除了使你成为疯子以外,还有什么?”其实这个朋友却忘了他自己也有不小的矛盾,他和我一样也是为回忆所折磨的人。他以为看人很清楚,却不知看自己倒糊涂了。他把自己看作人类灵魂的医生,他给我开了个药方:妥协,调和;他的确是一个好医生,他把为病人开的药方拿来让自己先服了。然而结果药方完全不灵。这样的药医不了病。他也许还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我却知道惟一的灵药应该是一个“偏”字:不是跟过去调和,而是把它完全撇弃。不过我的病太深了,一剂灵药也不会立刻治好多年的沉疴。

……

我又在做梦了。我的眼前是一片漆黑,不,我的眼前尽是些幻影。我的眼睛渐渐地亮了,那些人,那些事情。……难道我睡得这么深沉么?为什么他们能够越过这许多年代而达到我这里呢?

我全然在做梦了。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我忘记了我自己。好像被一种力量拉着,我沉下去,我沉下去,于是我到了一个地方。难道我是走进了坟墓,或者另一个庞贝城被我发掘了出来?我看见了那许多人,那些都是被我埋葬了的,那些都是我永久失掉了的。

我完全沉在梦景里面了。我自己变成了梦中的人。一种奇怪的感情抓住了我。我由一个小孩慢慢地长大起来。我生活在许多我的同代人中间,分享他们的悲欢。我们的世界是狭小的。但是我们却把它看作宇宙般地广大。我们以一颗真挚的心和一个不健全的人生观来度我们的日子。我们有更多的爱和更多的同情。我们爱一切可爱的事物:我们爱夜晚在花园上面天空中照耀的星群,我们爱春天在桃柳枝上鸣叫的小鸟,我们爱那从树梢洒到草地上面的月光,我们爱那使水面现出明亮珠子的太阳。我们爱一只猫,一只小鸟。我们爱一切的人。我们像一群不自私的孩子去领取生活的赐与。我们整天尽兴地笑乐,我们也希望别人能够笑乐。我们从不曾伤害过别的人。然而一个黑影来掩盖了我们的灵魂。于是忧郁在我们的心上产生了。这个黑影渐渐地扩大起来,跟着它就来了种种的事情。一个打击上又加第二个。眼泪、呻吟、叫号、挣扎,最后是悲剧的结局。一个一个年轻的生命横遭摧残。有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一些悲痛的回忆给别的人;有的就被打落在泥坑里面不能自拔……

啊,我怎么做了一个这么长久的梦!我应该醒了。我果然能够摆脱那一切而醒起来么?那许多生命,那许多被我爱过的生命在我的心上刻划了那么深的迹印,我能够把他们完全忘掉么?

我把这一切已经埋葬了这么多的年代,为什么到现在还会有这样长的梦?这样痛苦的梦?甚至使我到今天还提笔来写《春》?

过去,回忆,这一切把我缚得太紧了,把我压得太苦了。难道我就永远不能够摆脱它而昂然地、无牵挂地去走我自己的路么?

我的梦醒了。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了。我要摆脱那一切绊住我的脚的东西。我要摆脱一切的回忆。我要把它们全埋葬在一个更深的坟墓里,我要忘掉那过去的一切。

不管这是不是可能,我既然开始了我的路程,我既然跟那一切挣扎了这许多年代,那么,我还要继续挣扎下去。在永久的挣扎中活下去,这究竟是我度过生活的美丽的方法。

1936年5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作家》第一卷第四号(1936年7月15日),收入散文集《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7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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