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略抬起脸看我一眼,把头摇了摇。“没有。诵诗到那儿去看过,水流得那么急,不晓得冲到哪儿去了。现在沿着河找人到处打捞。他昨天一晚上都没有睡觉……”她哽咽地说,泪水在她的眼里发亮了,她又低下头去。
“是不是给别人搭救起来了?”我为着安慰他们,才说出这句我自己也知道是毫无意义的话。
姚太太不作声了。老姚忽然转过脸来看我,举起杯子,声音沙哑地说:“老黎,喝酒罢。”他一口就喝光了大半玻璃杯的酒。姚太太关心地默默望着他。他马上又把杯子斟满了。
“老姚,今天我们少喝点。我自然不会喝酒。可是你酒量也有限,况且是空肚子喝酒……”我说。
“不要紧,我不会醉。你要走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再碰到一块儿喝酒,今天多喝几杯有什么关系!吃点菜罢,”他打断了我的话,最后拿起筷子对我示意。
“天气热,还是少喝点儿罢,”他的太太在旁边插嘴说。
“不,”他摇摇头说:“我今天心里头不好过,我要多喝点儿酒。”他又把脸向着我:“老黎,你高兴喝多少就喝多少,我不劝你。我只想喝酒,不想讲话,昭华陪你谈谈罢。”他的一双眼睛是干燥的。可是他的面容比哭的样子还难看。
“不要紧,你不必管我,你用不着跟我客气,”我答道。“其实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已经不算是客人了。”
“也没有几个月,怎么说得上久呢?黎先生,你明年要来啊!”姚太太接着说。
我刚刚答应着,老姚忽然向我伸过右手来,叫了一声“老黎”。他整个脸都红了。我也把右手伸过去。他紧紧捏住它,恳切地望着我,用劲地说着两个字:“明年。”
“明年,”我感动地答应着,我才注意到两只酒瓶已经空了。可是我自己还没有喝光一杯酒。
“这才够朋友!”他说,就把手收回去,端起酒杯喝光了。过后他向着他的太太勉强地笑了笑,说:“昭华,再开一瓶酒罢。喊老文去拿来。”
“够了,你不能再喝了,”他的太太答道。她又转过脸去,看了老文一眼。老文站在门口等着他们的决定。
“不,我还没有喝够,我自己去拿。”他推开椅子站起来,他没有立稳,身子晃了两晃,他连忙按住桌面。
“怎么啦?”他的太太站起来,惊问道。我也站起来了。
“我喝醉了,”他苦笑地说,又坐了下来。
“那么你回屋去躺躺罢,”我劝道。我看他连眼睛也红了。他不回答我,忽然伸起双手去抓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声音沙哑地嚷起来:“我没有做过坏事,害过人!为什么现在连小虎的尸首也找不到?难道就让他永远泡在水里,这叫我做父亲的心里怎么过得去!”他蒙住脸呜呜地哭了。
“姚太太,你陪他进去罢,”我小声对他的太太说,“他醉了,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他这两天也太累了。你自己也应当小心,你的病刚好。你们早点休息罢。”
“那么我们不陪你了,你明年——”她只说了这几个字,两只发亮的黑眼睛带了惜别的意思望着我。
“我明年一定来看你们,”我带点感伤地说。我看见她的脸上浮出了凄凉的微笑。她的眼光好像在说:我们等着你啊!她站到丈夫的身边,俯下头去看他,正要讲话。
老姚忽然止了哭,取下蒙脸的手,站起来,用他的大手拍我的肩头,大声说:
“我明天早晨一定送你到车站。我已经吩咐过,天一亮就给我们预备好车子。”
“你不必送我。我行李少,票子又买好了,一个人走也很方便。你这两天太累了。”
“我一定要送你,”他固执地说。“明天早晨我一定来送你。”他让太太挽着他的膀子摇摇晃晃地走出花厅去了。我叫老文跟着他们进去,我担心他会在半路上跌倒。
我一个人坐在这个空阔的厅子里吃了一碗饭,又喝光了那杯酒。老文来收碗的时候,他对我说太太已经答应,明天打发他跟我上车站去。我感谢他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够像平日那样地听他长谈,我的脑筋迟钝了。酒在我的身上发生效力了。
酒安定了我的神经。我睡得很好。我什么事都不想,实在我也不能够用思想了。
老文来叫醒我的时候,天刚发白,夜色还躲藏在屋角。他给我打脸水,又端了早点来。等我把行李收拾好,已经是五点多钟了。我决定不等老姚来,就动身去车站。我刚刚把这个意思告诉了老文,就听见窗外有人在小声讲话,接着脚步声也听见了。我知道来的是谁,就走出去迎她。
我跨出门槛就看见姚太太同周嫂两人走来。
“姚太太,怎么你起来了?”我问道,我的话里含得有惊喜,也有感激。我并且还想着:老姚也就要来了。
“我们还怕来不及,”她带着亲切的微笑说。她跟我走进厅子里去,一边还说:“诵诗不能够送你了,他昨晚上吃醉了,吐了好几回,今早晨实在起不来,很对不起你。”
“姚太太,你怎么还这样客气!”我微笑道。接着我又问她:“诵诗不要紧罢?”
“他现在睡得很好,大概过了今天就会复原的。不过他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你知道他多爱小虎,又一连跑了两天,精神也难支持下去。倘使以后你有空,还要请你多写信劝劝他,劝他看开一点。”
“是的,我一定写信给你们。”
“那么谢谢你,你一定要写信啊!”她笑了笑,又转过脸去问老文:“车子预备好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