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午三点钟光景,老姚才到下花厅来看我。
“唉,不成,不成!没有办法!”他一进来,就对我摇头,脸上带了一种厌倦的表情(我从没有见过他有这一类的表情!)。他走到沙发前,疲乏地跌坐下去。
“你一定打听到他的下落了。那么以后慢慢想法也是一样,”我说。
“就是没有打听到他的下落!地方倒找到了,可是问不到姓杨的人。那里根本就没有姓杨的人!要是找到人,我一定有办法。”
我望着他的脸,我奇怪他平日那种洒脱的笑容失落在什么地方去了。我感到失望,就说:“也许是他们故意推脱。”
“不会的,不会的,”他摇头说;“我那个朋友陪我一起去,他们不会说假话来敷衍我。”他停了一下,抬起手在鬓边搔了搔,沉吟地说:“说不定他用的不是真姓名。”
“这倒是可能的,”我点头说,一道光在我的脑子里闪了一下。“不错,一定是这样。他出了事害怕给家里人丢脸,才故意改了姓名。那么说不定就是认出他来,他也会不承认自己是杨梦痴。”
“这就难办了,”老姚说。他掏出烟盒来,点了一支纸烟抽着,一面倒在沙发靠背上。我看见他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我想起他跟他的太太吵架的事。我打算给他劝告,却又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始才好。过了好几分钟,他稍微弯起身子,又说:“我还有个办法。你把杨老三的相貌给我仔细地描写一番。我过两天想法亲自去看一看。只要找到他本人,不管他承认不承认,保出来再说。或者我再找你去看一看,你一定会认出他。”
这是一个好办法!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我好像在崎岖的山道上瞥见了一条大路。我凭着记忆把杨梦痴的面貌详细地描绘了一番,他听得很仔细,好像要把我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似的。
谈完杨梦痴的事,我们都感到一点疲倦。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老姚忽然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一阵。他愁烦地望着我,说:“老黎,我昨天跟昭华吵过架。”他又掉转身踱起来。
“为什么呢?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说你们夫妇吵架。”我故意做出惊愕的样子,其实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原因。
他把手放在鬓上搔了搔,走到我的面前站住了。他皱了皱眉毛,说:“就是为了小虎的事情。昨天我去赵家接他,没有接回来,他外婆留他多耍几天。昭华觉得我太纵容小虎,她抱怨我,我们就吵起来了。后来还是我让了步,才没有事。其实是她误会了我的意思。并不是我不接小虎回家。我实在拗不过他外婆。有钱人的脾气真古怪。她又只有这么一个外孙。你看我有什么办法!”
他求助似地向我摊开两只手。我不讲一句话。我不满意他那种态度。
他走回到他原先坐的沙发前面坐下来。他接着说:“我昨晚上整晚都没有睡好觉。我越想心里越不好过。这是我们头一次吵架。我们结婚三年多,从来没有吵过架。现在开了头,以后就难说了。昨天也是我不好,我先吵起来。”他又取出一根纸烟,点着抽了几口。
我不能再忍耐了。我说:“这的确是你不好。你根本就不该让赵家毁掉小虎,小虎是你的儿子。——”
“你不能说赵家毁他。赵家比我更爱小虎,”他不以为然地插嘴说。他把纸烟掷在地板上,用脚踏灭了火。
我生起气来。这一次轮着我站在他面前讲话了。我挥着手大声说:“你还说不是毁掉他?你想想看小虎在赵家受的是什么教育!赌钱,看戏,摆阔,逃学……总之,没有一件好事!你以为赵家现在有钱,那么他们就永远有钱,永远看着别人连饭都吃不饱,他们自己一事不做,年年买田,他们儿子、孙子、外孙、曾孙、重孙都永远有钱,都永远赌钱,看戏,吃饭,睡觉吗?你以为我们人就吃的是钱,睡的是钱,把钱当作父母,一辈子抱住钱啃吗?”我觉得自己脸都挣红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老姚连忙摇着手说:“你也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从来没有想到钱上面。”
我的气还没有消,我固执地说:“我并没有误会你的意思。上回我劝你,你明明白白跟我说过,你又不是没有钱,用不着害怕小虎爱赌钱不读书。其实讲起赌钱,一个王国也可以输掉,何况你一院公馆,千把亩田!我们是老朋友,我应当再提醒你,杨家从前也是这里一家大富,现在杨老三怎样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他连连挥手说。他不跟我发脾气,也不替他自己辩护。他只是颓丧地躺在沙发上。
我并不同情他,我继续用话逼他。我说:“你也应当想到你太太,你这样,叫她做后娘的怎么办?你当初就应当想到赵家的脾气,就不该续弦;既然续了弦就不该光想到赵家。我怕你为着赵家,毁了你自己的幸福还不够,你还会毁掉你太太的幸福。”我只顾自己说得痛快,不去想他的痛苦。后来我看见他用左手蒙住两只眼睛,我才闭了嘴。
以后我们都没有讲话。他取下手来,抽完一支烟才告辞走了。
这天我刚刚吃过晚饭,老姚忽然来约我去看影戏。我知道他是陪太太去的。我想,在他们夫妇吵过架以后,我应该让他们多有时间单独在一起,不要夹在中间妨碍他们,我便找个托辞推掉了。我顺口问他去看什么片子,他答说是《吾儿不肖》。我感到惊喜。我看过这部影片,已经很陈旧了,不过对他们倒是新鲜的。并且它一定会给老姚一个教训,也许比我的劝告更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