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个月,六个月快得很,一眨眼儿就过去了!”老车夫高兴地想着,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女人回过头拿她的瞎眼来望他的情景。他想笑,可是他的眼泪淌了下来。
……
我写到两点钟,雨还没有住,可是我的小说完成了。
我丢下笔,我的眼睛痛得厉害,我不能再睁开它们。我一摇一晃地走到床前,我没有脱衣服,就倒在床上睡着了。我甚至没有想到关电灯。
早晨,我被老姚唤醒了。
“老黎,你怎么还不起来?六点多了!”他笑着说。
我睁开眼睛,觉得屋子亮得很。我的眼睛还是不大舒服,我又闭上它们。
“起来,起来!今天星期,我们去逛武侯祠。昭华也去。她快打扮好了。”他走到床前来催我。
我又把眼睛睁开,说:“还早呢!什么时候去?”一面还在揉眼睛。
“现在就去!你快起来!”他答道。“怎么!你眼睛肿了,一定是昨晚上又睡晏了。怪不得你连电灯都没有关。刚才我还跟昭华谈起你,我们都觉得你这样不顾惜身体,不成。你脸色也不大好看。晚上应该早点睡。的确你应该结婚了。”他笑起来。
“我的小说已经写完,以后我不会再熬夜了。你们也可以放心,不必为结婚的事情替我着急了,”我笑答道。
“快四十了,不着急也得着急了,”朋友开玩笑地说。但是他立刻换了语调问我:“你的小说写完了?”
“是,写完了。”我站起来。
“我倒要看你写些什么!我忘记告诉你,昭华昨晚上看你那本小说居然看哭了。她等着看以后的。她没有想到你写得这么快。你把原稿给我,我给她带去。那个车夫跟那个瞎眼女人结果怎样?是不是都翘辫子了?我看你的小说收尾都是这样。这一点我就不赞成。第一,小人小事,第二,悲剧。这两样都不合我的口味。不过我倒佩服你的本领。我自己有个大毛病,就是眼高手低。我没有这方面的才能,老是吹牛,也进步不了。”
“不要挖苦我了。我那种文章你怎么看得上眼?我倒想不到会惹你太太流眼泪。后面这一点原稿请你带去,让她慢慢儿看完还给我好了。”我走到写字台前,把桌上一叠原稿交给他。
“好,我给她拿去。”他看见老文打脸水进来,又加一句:“我先进去,等你洗好脸吃过早点我再来。”
过了半点钟光景他同他的太太到园子里来。我正在花台前面空地上散步。她的脸色比昨天好看些,也许是今天擦了粉的缘故。病容完全消失了。脸上笼罩着好像比阳光还明亮的微笑。她穿了一件浅绿色地(浅得跟白色相近了)印深绿色小花的旗袍,上面罩了一件灯笼袖的灰绒线衫。
“黎先生,真对不起,诵诗今天把你吵醒起来了。我们不晓得你昨晚上赶着写完了你的小说。你一定睡得很少,”她含笑说。
“不,我睡够了,诵诗不来喊我,我也要起来的。”我还说着客气话。
“老黎,你这明明是客气话。我喊你好几声,才把你喊醒,你睡得真甜,”老姚在旁边笑着说。
我没法分辩,我知道我露了一点窘相。我看见她微微一笑,对她的丈夫说:“我们走罢。黎先生不晓得还要不要耽搁。”
“我好了,那么就走罢,”我连忙回答。
二门外有三部车子在等我们。我照例坐上在外面雇来的街车,我的车夫没有他们的车夫跑得快,还只跑了六七条街,我的车子就落在后面了。我看见他们的私包车在另一条街的转角隐去。后来我的车子又追上了他们。姚太太的在太阳下发光的浓发又在我前面现出来。老姚正回过头大声跟她讲话,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不过我能够看到他的满意的笑容。
快要出城的时候,我的车子又落后到半条街以上了。我这辆慢车刚跑到十字路口,就被一群穿粗布短衫的苦力拦住了路。他们两个人一组抬着大石块,从城外进来,陆续经过我面前。人数大约有三十多个。还有四五个穿制服背枪拿鞭子的人押着他们。他们全剃光头,只在顶上留了一撮头发,衣服脏得不堪,脚下连草鞋也没有穿一双。我坐在车上,并没有注意这个行列,我觉得那些人全是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脸庞,眼睛陷入,两颊凹进,脸色灰白,头埋着,背驼着,额上冒着汗。他们默默地走了过去。无意间我的眼光挨到其中的一张脸,就停在那上面了。我惊叫了一声。我的叫声虽然不高,却使得那张脸朝着我这面转过来。那个人正抬着扁担的前一头,现在站住了,略略抬起头来看我。还是那张清秀的长脸,不过更瘦,更脏,更带病容。在他看我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还露出一点光彩,但是马上就阴暗了。他动了动嘴唇,又好像想跟我说什么话,却又讲不出来,只把右手稍微举了一下。那只干枯的手上指缝间长满了疥疮,有的已经溃烂了。他用右手去搔那只搭在扁担上的左手。他这一搔,我浑身都好像给他搔痒了。
“走!你想做啥子!”一个粗声音在旁边叱骂道。接着一下鞭子打在他的脸上,他“哎呀”叫了一声,脸上立刻现出一条斜斜的红印,从耳根起一直到嘴边,血快淌出来了。他连忙用手遮住他的伤痕。眼泪从他那双半死似的眼睛里迸出来,他也不去揩它们,就埋下头慢慢地走了。
“杨——”我到这时才吐出一个字来,痛苦像一块石头塞住我的喉管,我挣扎了好久,忽然叫出了一声“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