憩园(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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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饭的时候,天下起雨来。爹在饭桌上说了一句话,哥哥又跟爹吵起来。爹说了两三句话。哥哥忽然使劲把饭碗朝地下一甩,气冲冲地走进屋去。我们都放下碗不敢讲一句话。爹忽然站起来说:‘我走就是了。’哥哥听见这句话,又从房里跳出来,指着爹说:‘那你马上就给我走!我看到你就生气!’爹一声不响就跑出堂屋,跑下天井,淋着雨朝外头走了。妈站起来喊爹。哥哥拦住她说:‘不要喊他,他等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我不管他们,一个人冒着雨赶出去。我满头满身都湿透了。在大门口我看见爹弯着背在街上走,离我不过十几步远。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我的声音给雨水遮盖了。我满嘴都是雨水。我就要追上他了,忽然脚一滑,我‘一扑扒’绊倒在街上。我一脸一身都是泥水。头又昏,全身又痛。我爬起来,又跑。跑到街口,雨小了一点,我离开爹只有三四步了,我大声喊他,他回过头,看见是我,反而使劲朝前面跑。我也拚命追。他一下子就绊倒了,半天爬不起来。我连忙跑过去搀他。他脸给石头割破了,流出血来。他慢慢儿站起,一边喘气,一边问我:‘你跑来做什么?’我说:‘爹,你跟我回家去。’他摇摇头叹口气说:‘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就只有我一个人。’我说:‘爹,你不能这样说。我是你的儿子,哥哥也是你的儿子。没有你,哪儿还有我们!’爹说:‘我没有脸做你们的父亲。你放我走罢。不管死活都是我自己情愿。你回去对哥哥说,要他放心,我决不会再给你们丢脸。’我拉住他膀子说:‘我不放你走,我要你跟我回去。’我使劲拖他膀子,他跟着退了两步。他再求我放他走。我不肯。他就把我使劲一推,我仰天跌下去,这一下把我绊昏了。我半天爬不起来。雨大得不得了。我衣服都泡胀了。我慢慢儿站起来,站在十字路口,我看不见爹的影子,四处都是雨,全是灰白的颜色。我觉得头重脚轻,浑身痛得要命。我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了。我咬紧牙齿走了几步,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觉得我好像又绊了一跤,有人把我拉起来。我听见哥哥在喊我。我放心了,他半抱半搀地把我弄回家去。我记得那时候天还没有黑尽。

“我回到家里,他们给我打水洗澡换衣服,又给我煮姜糖水。妈照料我睡觉。她跟哥哥都没有问起爹,我也没有力气讲话。这天晚上我发烧得厉害。一晚就做怪梦。第二天上午请了医生来看病。我越吃药,病越厉害,后来换了医生,才晓得药吃错了。我病了两个多月,才好起来。罗嫂告诉我,我病得厉害的时候,妈守在我床面前,我常常大声喊:‘爹,你跟我回家去!’妈在旁边揩眼泪水。妈当天就要哥哥出去找爹回来。哥哥真的出去了。他并没有找回爹。不过后来我的病好一点,妈跟哥哥在吃饭的时候又在讲爹的坏话。这也是罗嫂告诉我的。

“我的病好起来了。妈跟哥哥待我都很好!就是不让我讲爹的事。我从他们那儿得不到一点爹的消息。也许他们真的不晓得。他们好像把爹忘记得干干净净了。我在街上走路,也看不到爹的影子。我去找李老汉儿,找别人打听,也得不到一点结果。二伯伯、四爸、大哥他们,在公馆卖掉以后就没有到我们家里来过。他们从来不问爹的事。

“在第二年中秋节那天,我们家里没有客人,这一年来妈很少去亲戚家打牌应酬,也少有客人来。跟我们家常常来往的就只有舅母同表姐。那天我们母子三个在家过节。妈跟哥哥都很高兴。只有我想起爹一个人在外头不晓得怎样过日子,心里有点儿难过。吃过午饭不久,我们听见有人在门口问杨家,罗嫂去带了一个人进来。这个人穿一身干净的黄制服,剪着光头。他说是来给杨三老爷送信。哥哥问他是什么人写的信。他说是王家二姨太太写的。哥哥把信拆开了,又问送信人折子在哪儿。送信人听说哥哥是杨三老爷的儿子,便摸出一个红面子的银行存折,递给哥哥说:‘这是三万元的存折,请杨三老爷写个收据。’我看见哥哥把存折拿在手里翻了两下,他一边使劲地咬他的嘴唇,后来就把折子递还给送信人,说:‘我父亲出门去了,一两个月里头不会回来。这笔款子数目太大,我们不敢收。请你拿回去,替我们跟你们二姨太太讲一声。’送信人再三请哥哥收下,哥哥一定不肯收。他只好收起存折走了。他临走时还问起杨三老爷到哪儿去了,哥哥说,‘他到贵阳、桂林一带去了。’哥哥扯了一个大谎!妈等送信人走了,才从房里出来,问哥哥什么人给爹送钱来。哥哥说:“你说还有哪个,还不就是他那个宝贝老五!她现在嫁给阔人做小老婆,她提起从前的事情,说是出于不得已,万分对不起爹,请爹原谅她。她又说现在她的境遇好一点,存了三万块钱送给爹,算是赔偿爹那回的损失……’妈听到这儿就忍不住打岔说:‘哪个希罕她那几个钱!你退得好!退得好!’我一直站在旁边,没有插嘴的资格。不过我却想起那个下江‘阿姨’红红的瓜子脸,我觉得她还是个好人。她到现在还没有忘记爹。我又想,倘使她知道爹在哪儿,那是多么好,她一定不会让爹流落在外头。

“以后我一直没有得到爹的消息。到去年九月有个星期六下午妈带我出去看影戏,没有哥哥在。我们看完影戏出来,妈站在门口,我去喊车子。等我把车子喊来,我看见妈脸色很难看,好像她见了鬼一样。我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说不是。她问我看见什么人没有。我说没有看见。妈也不说什么。我们坐上车子,我觉得妈时常回过头看后面。我不晓得妈在看什么。回到家里,我问妈是不是碰到了什么熟人。哥哥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妈变了脸色,小声跟我说:‘我好像看见你爹。’我高兴地问她:‘你真的看见爹吗?’她说:‘一定是他,相貌很像,就是瘦一点,衣服穿得不好。他从影戏院门口,跟着我们车子跑了好几条街。我说:‘那么你做什么不喊他一声,要他回家呢?’妈叹了一口气,后来就流下眼泪水来了。我不敢再讲话。过了好一阵,妈才小声说了一句:‘我想起来又有点儿恨他。’我正要说话,哥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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