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牵着我的手走进花园,那个时候花园的样子跟现在完全一样。我还记得快到八月节了,桂花开得很好,一进门就闻到桂花香。我跟着爹在坝子里走了一阵。爹忽然对我说:‘寒儿,你多看两眼,再过些日子,花园就不是我们的了。’我听见他这样说,我心里也很难过。我问过他:‘爹,我们住得好好的,为什么二伯伯他们一定要卖掉公馆?为什么他们大家都反对你,不听你的话?’爹埋下头,看了我一阵,才说:‘都是为钱啊,都是为钱啊!’我又问爹:‘那么我们以后就不能够再进来了?’爹回答说:‘自然。所以我叫你多看两眼。’我又问他:‘公馆卖不掉,我们就可以不搬家吗?’爹说:‘你真是小孩子,哪儿有卖不掉的公馆?’他拉我到茶花那儿去。这一阵不是开花的时候,爹要我去看他刻在树上的字。就是我刚才看的那几个字。我们从前有两棵茶花,后来公馆卖给你们姚家,(他的眼光已经掉回来停留在姚太太的脸上了)一棵白的死了。现在只有一棵红茶花了。爹指着那几个字对我说:‘它的年纪比你还大。’我问他:‘比哥哥呢?’他说:‘比你哥哥还大。’他叹了一口气,又说:‘看今天那种神气,你哥哥比我派头还大。现在我管不住他,他倒要来管我了。’我也说:‘哥哥今天对你不好,连我也气他。’他转过身拍拍我的头,看了我一阵,过后他摇摇头说:‘我倒不气他。他有理,我实在不配做他父亲。’我大声说:‘爹,他是你的儿子。他不该跟旁人一起欺负你!’爹说:‘这是我的报应。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们。’我连忙说:‘那么你不要再到“阿姨”那儿去。你天天在家陪着妈,妈就会高兴的。我就去跟妈说!’他连忙蒙住我的嘴,说:‘你不要去跟妈讲阿姨的事。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看这几个字,我当初刻的时候,我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我想不到今天我们两个会站在这儿看它。过两天这个公馆、这个花园就要换主人,连我刻的几个字也保不住。寒儿,记住爹的话,你不要学我,你不要学你这个不争气的父亲。’我说:‘爹,我不恨你。’他不讲话,只是望着我。他流下眼泪水来。他叹一口气,把一只手按着我的肩头,他说:‘只要你将来长大了不恨我不骂我,我死了也高兴。’他说得我哭起来。他等我哭够了,便拿他的手帕给我揩干眼睛。他说。‘不要哭了。你闻闻看,桂花多香,就要过中秋了。我刚接亲的时候,跟你妈常常在花园里头看月亮。那个时候还没有花台,只有一个池塘,后来你哥哥出世的时候,你爷爷说家里小孩多了,怕跌到池塘里去,才把池塘填了。那个时候我跟你妈感情很好,哪儿晓得会有今天这个结果?’他又把我引到金鱼缸那儿去。缸子里水很脏,有浮萍,有虾子,有虫。爹拿手按住缸子,我也扶着缸子。爹说:‘我小时候爱在这个缸子里喂金鱼,每天放了学,就跑到这儿来,不到他们来喊我吃饭,我就不肯走。那个时候缸里水真干净,连缸底的泥沙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弄到了两尾“朝天眼”,你爷爷也喜欢它们。他常常到这儿来。有好几回他跟我一起站在缸子前头,就跟我们今天一样。那几回是我跟我父亲,今天是我跟我儿子。现在想起来我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我们又走回到桂花树底下。爹仰起头看桂花。雀子在树上打架,掉了好些花下来。爹躬着腰捡花。我也蹲下去捡,爹捡了一手心的花。过后爹去打开上花厅的门,我们在里头坐了一阵,又在下花厅坐了一阵。爹说:‘过几天这都是别人的了。’我问爹,这个花园是不是爷爷修的。爹说是。他又说:‘我想起来,你爷爷临死前不多久,有一天我在花园里头碰到他,他跟我讲了好些话,他忽然说:“我看我也活不到好久了。我死了,不晓得这个花园、这些东西,还保得住多久?我就不放心你们。我到现在才明白,不留德行,留财产给子孙,是靠不住的。这许多年我真糊涂!”你爷爷的确说过这样的话。我今天才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已经迟了。’……”
姚太太用手帕蒙住眼睛轻轻地哭起来。我在这个小孩叙述的时候常常掉过眼光去看她,好久我就注意到她的眼里泛起了晶莹的泪光。等到她哭出声来,小孩便住了嘴,惊惶地看她,亲切地唤了一声:“姚太太。”我同情地望着她,心里很激动,却讲不出一句话来。下花厅里静了几分钟。小孩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在脸上滚着。姚太太的哭声已经停止了。这两个人的遭遇混在一块儿来打击我的心。人间会有这么多的苦恼!超过我的笔下所能写出来的千百倍!我能够做些什么?我不甘心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们。我恨起自己来。这沉默使我痛苦。我要大声讲话。
小孩忽然站起来。他用手擦去脸上的泪痕。难道他要走开吗?难道他不肯吐露他的故事的最重要的部分吗?他刚刚走动一步,姚太太抬起脸说话了:“小弟弟,你不要走,请你讲下去。”
“我讲,我讲!”小孩踌躇一下,突然爆发似地说,他又在沙发上坐下了。
“刚才我心头真有点难过,”她不好意思地说,一面用手帕轻轻地揩她的眼睛。“你爷爷那两句话真有意思。可是我奇怪你这小小年纪,怎么会记得清楚那许多事情?过了好些年你也应该忘记了。”
“爹的事情只要我晓得,我就不会忘记。我夜晚睡不着觉,就会想起那些事,我还会背熟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