憩园(23)

巴金作品精选[电子书]

“那个做丈夫、做父亲的人一定是被他的妻子和儿子赶出家里来的。”——这一个思想忽然在我的脑子里亮了一下。

李老汉已经泄露了够多的秘密了,我也应该让他安静一会儿。

二十五

十二天慢慢地过去了。日子的确过得很慢,并且很单调。我上半天写小说,下半天逛街。小说写得不顺利,写得慢,有的我还得撕毁整页稿纸来重写。那两个不幸的人的遭遇抓紧了我的心。我失掉了冷静,我更难驾驭我的笔了。

朋友姚国栋至少隔一天要来看我一次,同我上天下地乱谈一阵。他还是那么高兴,对什么都有把握,对什么都不在乎,虽然他整天不歇口地发牢骚。同时他夸他的太太,夸他的儿子,夸他的家庭幸福。

姚太太一个星期没有到下花厅来了。她在害病。不过听朋友的口气,她好像是在“害喜”,所以朋友并不为太太的病发愁,他反而显得高兴似的。但是,没有她的面影,我的房间也失去了从前的亮光,有时我还感到更大的寂寞。

逛街的时候,我老是摆脱不掉这样一个思想:有一天我会碰到杨家小孩和他的父亲。我不单是希望知道那一家的秘密,我还想尽我的微力给他们帮一点忙。但是省城是这么大,街上行人是这么多,我到哪里去寻找那个父亲的影子?不说父亲,就是那个小孩,我这些日子里也没有见过一面。我知道从李老汉的口中我可以打听到小孩的地址。但是我每次经过大门,看见他那衰老、愁烦的面颜,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再拿杨家的事情去折磨他。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他用失神的眼光望我,我忽然觉得我了解他的意思,他好像在问:“你找到他吗?”我摇摇头用失望的眼光回答:“没有,连影子也没有。”第二天他又用同样的眼光询问,我也用同样的眼光回答。第三天又是一样的情形。这样继续了好些天。有一次我差一点生气了,我想对他说: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找到他,为什么老是来问我?

但是星期六来了。离我看见小孩父亲挨打的日子刚好三个礼拜。

这天我起床后就觉得头昏,仿佛有一块重东西压在我的头上,我什么事都不能做,也不想做。一个人躺在床上,我又觉得寂寞。我只希望老姚来找我谈天,我可以安静地靠在沙发上听他吹牛。可是这一天我偏偏看不见老姚的影子。老文送午饭来的时候,他告诉我老爷出门赴什么人的宴会去了。我又问起太太的病,他说,太太的病好多了,听周大娘讲太太有了小宝宝。他又说,万家外老太太同舅太太一早就来了。我没有问到虎少爷,可是老文也告诉我:虎少爷昨天去赵家玩,晚上没有回来,太太叫老李拉车去接,赵家外老太太却把老李骂了一顿,说是她要留虎少爷住半个月,省得在家里受后娘的气。老李回来。没有敢把这些话报告太太,怕惹太太怄气。不用说,老文接着又发了一顿牢骚。关于赵家同虎少爷的事,他的见解跟我的相差不远。我也说了几句责备赵家的话,后来他收了碗碟走了。

我坐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我醒来的时候,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园子里轻声咳嗽。我站起来,走到门前。

我疑心我的眼睛花了。怎么,杨家小孩会站在山茶树下!我揉了一下眼睛。他明明站在那里,穿一身灰色学生服,光着头,在看树身上的什么东西。

我走下石阶。小孩似乎没有看见我。我一直走到他的背后。他连动也不动一下。

“你在看什么?”我温和地问道。

他吃了一惊,连忙回过头来。他的脸瘦多了,也显得更长,鼻子更向左偏,牙齿更露。

“我看爹的字,”他轻轻答道。他又把眼光移到树身上去。在那里我看见三个拇指大的字:杨梦痴。刻痕很深,笔划却已歪斜了。我再细看,下面还有六个刻痕较浅的小字——庚戌四月初七。那一定是刻树的日期,离现在也有三十二年了。那时他父亲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你得到他的消息吗?”我低声问他。

“没有,”他摇摇头答道。“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他。”

“我也没有,”我又说。我的眼光停留在刻字上。我心里想着:这是一条长远的路啊。我觉得难过起来了。

停了片刻,他忽然转过脸来,哀求地对我说:“黎先生,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找到他吗?他究竟躲在哪儿?”

我默默地摇摇头。

“黎先生,他是不是还活着?我是不是还可以再看见他?”他又问道。他拚命眨他的眼睛,眼圈已经变红了。

我望着他那张没有血色的瘦脸,同情使我的心发痛,我痛苦地劝他:

“你就忘了他罢。你还老是记住他有什么用?你看你自己现在瘦得多了。你不会找到他的。”

“我不能,我不能!我忘不了他。我一定要找到他,”他带着哭声说。

“你在哪儿去找他呢?地方这么大,人这么多,你又是个小孩子。”

“那么你给我帮忙,我们两个人一定找得到他。”

我怜悯地摇摇头:“不说两个人,就是二十个人也找不到他。你还是听他的话,好好地读书罢。”

“黎先生,我想到他一个人在受罪,我哪儿还有心肠读书?我找不到他,不能够救他,就是读好书又有什么用?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我抓住他一只膀子,带点责备的口气说:“你不能说这种话。你年纪小,家里有母亲。况且人活着,并不是——”

  • 下一篇 憩园(24)
  • 上一篇 憩园(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