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和悔恨使我快要发狂了:我已经从我自己世界里的宝座上跌了下来。我忍受不了电灯光,我忍受不了屋子里的那些陈设。我跑到花园里去,我在两棵老桂花树中间来来回回地走了许久。
这一夜我睡得很迟,也睡得很坏。我接连做了几个噩梦。我在梦里也否定了我自己。
十七
第二天我起床并不晚。可是我头痛,眼睛又不舒服。然而我并没有躺下来,我跟自己赌气,我摊开稿纸写,写不出,不想写,我还是勉强写下去。从早晨七点半钟一直写到十点半,我一共写了五百多字。在这三个钟点里面,我老是听见那个声音:“为什么不让他们好好地活下去呢?”我还想倔强地用尽我的力量来抵抗它。可是我的笔渐渐地不肯服从我的驾驭了。
我把写成的五百多字反复地念了几遍,在这短短的片段里,我第一次看出了姚太太的影响。我气愤地掷开笔,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动气。就在这个时候老姚进来了。
我抬起头回答他的招呼,勉强地对他笑了笑,我仍然坐在藤椅上,不站起来。
“怎么今天你脸色不好看?”他吃惊地大声问道。
“我昨晚写文章没有睡好觉,”我低声回答。我对他撒了谎。
“是啊,我昨晚上十二点钟以后回来,还听见你在屋里咳嗽,”他接着说。“其实你身体不大好,不应该睡得太迟。反正花园里很清静,你也有空,何必一定要拚命在晚上写!”从他的声音和他的表情,我知道他的关心是真诚的。我很感激他,因此我也想趁这个机会跟他谈谈小虎的事,对他进一个忠告。
“你是跟小虎一块儿回来的吗?”我问道。
“不错。小虎这个孩子对京戏满懂。他看得很有兴趣,”老姚夸耀似地笑答道。
“不过太迟了,对他也不大好。小孩子平日应当早睡觉,而且晚上他还要在家里温习功课。他外婆太宠他了,我害怕反而会耽误他。你做父亲的当然更明白,”我恳切地对他说,我把声音故意放慢,让每个字清清楚楚地进到他的耳里。
他大声笑起来。他在我的肩头猛然一拍:“老弟,你这真是书生之见。我对小虎的教育很有把握。昭华起先也不赞成我的办法,她也讲过你这样的话。可是现在她给我说服了。对付小孩,就害怕他不爱玩,况且家里又不是没有钱。爱玩的小孩都很活泼。不爱玩的小孩都是面黄肌瘦,脑筋迟钝,就是多读了几本书,也不见得就弄得很清楚。不是我做父亲的吹牛,小虎到外面去,哪个不讲他好!”
“小虎除了赵家,恐怕很少到别家去过罢,”我冷冷地嘲讽道。
他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仍然得意地对我笑着:“就是赵家也有不少的人啊!”
“那是他外婆家。外婆偏爱外孙,这是极普通的事情,”我正经地说。“可是别的人呢?是不是都喜欢他?”我本来想咽下这样的话,然而我终于说了出来。
他迟疑了片刻,可是他仍然昂头答道:“你指什么人?就拿我们家里来说罢,昭华也从没有讲过一句他的坏话。我姐姐不大喜欢小孩,不过她对小虎也不错。这个孩子就是太聪明,太自负。自然,聪明的孩子不免要自负。我以后还得好好教他。”
“这倒是很要紧的,不然我害怕将来会苦了你太太。我觉得你对小虎未免有点偏爱。当心不要把他宠坏了。”我这是诚恳的劝告,不是冷冷的嘲讽了。
“哪儿有这种事情?”他哈哈大笑道。“你没有结过婚,不会懂做父亲的道理。不用你替我担心。我并不是糊涂虫。”
“不过我觉得旁观者清,你应当考虑一下,”我固执地说。
“老弟,这种事情没有旁观者清的。我对小虎期望大,当然不会忽略他的教育。”他拍拍我的肩头。“我们不要再谈这种事情,这样谈法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你完全是外行。”他得意地笑起来。
我没有笑。我掉开头,用力咬我的下嘴唇。我暗暗地抱怨自己这张嘴不会讲话。我不能使他睁大眼睛,看清楚事情的真相;我不能使他了解他所爱的女人的灵魂的一隅。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太太来了。还是昨天那一身衣服,笑容像阳光似地照亮她的整个脸。她招呼了我,然后对她的丈夫说:“赵家又打发人来接小虎过去。”
“那么就让他去罢,”她的丈夫不假思索地接口说。
“我觉得小虎耍得太多了,也不大好。他最近很少有时间温习功课,我担心他今年又会——”她柔声表示她的意见,但是说到“会”字,她马上咽住下面的话,用切盼的眼光看她的丈夫,等着他的回答。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摇摇头说;“上一回是学校不公平,不怪他。并且今天是礼拜,赵家来接,不给他去,赵家又会讲闲话。其实赵家一家人都喜欢他,他到赵家去,我们也可以放心。”
“不过天天去赵家,不读书,学些阔少爷脾气,也不大好,”她犹豫一下,看他一眼,又埋下头去,慢慢地说。
“爹!爹!”小虎在窗外快乐地叫道。他带着一头汗跑进房来。他穿了翻领白衬衫和白帆布短裤。他看见他的后母,匆匆地叫了一声“妈”,过后又用含糊的声音招呼我一声。他对我点了一下头,可是他做得那么快,我只看见他的头晃了晃。
“什么事?你这样高兴!”朋友爱怜地笑着问。
“外婆打发车子来接我去耍,”小虎跑到父亲面前,拉着父亲的一只手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