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你的枕套。”
“我的枕套有什么好看?你不是有一个同样的?快出来看我们下棋。”
“我要看你昨晚上的泪痕,你的信上说的。”
没有应声,我只听见她扑嗤一笑。以后她似乎专心在和许下棋。
我躺在她的床上,我把脸埋在枕上。微微润湿的枕头套冰着我的烧脸。幽香沁入我的鼻端。这个女孩快要使我发狂了。
她不断地在屏风外面唤我,我装着熟睡的样子,不答她。其实我在回想我和她认识的经过,恋爱的经过。我睁起眼睛在做梦。
4
“郑佩瑢。”
我第一次发见这个名字,是在C城C城:福建省,晋江县。某中学的点名簿上。我那时是一个新来的英文教员。
我捧着点名簿,唤一个名字,就要停顿一下,抬头注意地看那个答应的学生的相貌。
我依着点名簿上的次序唤了“郑佩瑢”这个名字。
意外地响起了银铃似的声音。一对少女的大眼睛在看我。瓜子形的脸,红红的嘴唇上露出好奇的笑容。但一瞬间这张脸又调皮地埋下去了。我看见一头浓黑的短发。
这样我就和她认识了。
她不住在学校里,她却来得早,去得迟。她常常到我的房里来问我许多问题。后来甚至问一些和我讲的课没有关系的。暑假后她再来时,我们就有机会一块儿出去散步了。
学校后面有一条小河,河畔有些龙眼树,在那小树林里我曾经度过一些快乐的光阴。龙眼开花时我才认识她。龙眼结果时,我们已经成了要好的朋友了。
龙眼树,绿的叶,黄的果,她爱吃龙眼,我也爱吃龙眼。
眼前许多株大树,一簇簇的绿叶中间,一串串的青黄色小球垂下来。我们一伸手就可以折它几枝,或者就在树林里剥来吃,或者拿到河边去吃。
淡白色的果肉,褐色的核,青黄色的皮,两个人的眼睛,各种题目的谈话。于是我们就成了爱侣了。
我因为她离开了C城。她为了我,最近也跑到这里来了。
我住在我的朋友的家里。她在在她的朋友的家里。
5
我睁起眼睛做梦。这梦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不明白这个女孩的心理,近来她的确有点古怪。
是她先向我进攻,我的阵线已经被她攻破了。我做了她的俘虏。她反而有点迟疑不决了。
我究竟应该怎样办呢?
女孩子真是坏东西。她常常把别人逗得心上心下,着急得无可奈何,她自己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正经样子。
她现在对我反而不及从前了。她有了秘密了。
我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以上是那些在我的脑子里转来转去的思想。
阳光在窗外灿烂地笑,风送来俄国人的歌声,总是那哀怨的调子。
瑢忽然低声唱起《你常在我的怀中》的歌。
我仍然躺在她的床上,我的脸仍然埋在她的枕上。我想拿她的泪痕来润湿我的脸,但是她的泪痕快干了。
“你,你懦弱的男子啊!”我暗暗地对自己说。
“这张床,这个枕头,于我有什么关系呢?要是我终于得不到她。”
“终于得不到她?这决不可能。我不能够想到没有她以后的生活。”
“你,你懦弱的男子啊!为什么不把事情早弄妥呢?为什么不早向她提出结婚的要求?”
“她可以不爱我么?她可以撇开我去爱别人么?”
“当然可以,比我强的男子不知道有多少,比我们的爱情深过若干倍的也会破裂呢。”
——我这样地在心里自问自答。
г诤托碚一个“车”,她带笑地叫“林,快来给我帮忙!你是不是睡着了?快起来!”
我站起来,正要走出屏风,忽然发见枕头下面有一封信。
奇怪!这封信我先前居然没有看见!
我拿起信,看了封套,知道是她的父亲写的。收到的日期在四五天以前。她的父亲,她的那个讨厌外省人的父亲。
我把信拿在手里,我很想看信的内容,但是我并没有取出信纸看,就把原信放回在枕头下面了。
我走出屏风,却又后悔没有看那封信。
我走到小圆桌前面,他们的争“车”问题已经解决了。
“你真睡还是假睡?我和你说话,你都不应!”她责备似地看我一眼,脸上没有阴云。眼睛在笑。她的棋占着优势。
许手里捏着一个“马”,许久放不下去,看他那沉吟苦思的样子,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催他,没有用。她低声唱起《雷梦娜》的调子,一面拿着棋子在敲。
“何苦这样认真?下棋太沉闷!”我把棋盘提起,棋子全乱了,落了几个在地上滚。
“你没有道理!我马上就要赢棋了。”她生气地跺脚,一面追过来要打我。但是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容。
我跑了一转,就故意往屏风里躲。她追过来。我往床上一躺。她来了,在我的头上敲了两下,要我向她求饶。
我很快地在枕头下面取出了那封信,拿着在她的眼前一晃,便要取出信纸来读。
她变了脸色,一把就把信抢到她的手里。她不说一句话就揣了它在怀里,默默地走开了。
“瑢,瑢,”我唤了几声,我想不到这封信会使她不高兴,我很后悔。我想安慰她。
她默默地回过头来看,她的眼睛一定在说话,只是可惜我不懂。
6
许提议游南普陀,瑢稍微迟疑,也就答应了。我没有话说。去可以,不去也可以。
三个人走在沥青的马路上。阳光在我们的头上跳舞,我们都没有戴帽子。